約定進宮的次日清晨,德萊蒙這才帶著黑眼圈從外面匆匆趕回。早早起床的酒館老板取來了為尼克準備好的隨身物品,又在國王送來的衣物中精心挑選一番為少年穿戴好。雖然皇室那邊會提供所有的用度,但是史克威爾家族旺盛的自尊心促使尼克還是想顯得更加自主一些。
「說是投資,我可更是為結交你這個朋友而高興啊。對了,別忘了有機會也請公主殿下一道賞光。」
奧布沃斯向推門出去的尼克不舍地招了招手。他依舊關心著自己的生意,宮中的車駕早早便來到門口守候,不用說也知道這能為小小的旅店帶來多少談資。
帕索民眾的狂熱遠遠超過了尼克的想象。盡管刻意隱瞞了進宮的時間和路線,早早得到消息的市民還是蜂擁而出幾乎將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好奇的年輕小姐們擠滿了陽台以期能一睹新郎的風采;老人目送馬車通過一邊祝福祈禱;公子哥則滿懷嫉意地紛紛將玫瑰花束投向馬車。耳畔的歡呼聲從未停過,尼克時而謹慎地望向窗外,不禁感到有些悲哀︰人們發自內心的笑容自然全是由于長公主凱瑟琳,至于只為了他而歡呼的聲音,從出生到現在依舊從未有過。
擔當父親角色的德萊蒙只能送到王宮入口處的會客大廳為止,在那里等待他的是一個小型的宮廷酒會,而少年則被徑直帶進內廷面見國王做婚前謝禮。按照帕薩那的傳統,新人在婚禮之前都不得相見,好在尼克並不像普通的輕浮的貴族少年,盡管之前已經听說了關于凱瑟琳的各種傳聞,卻也絲毫沒有迫切的意思。
接見的地點設在被譽為新宮中最為不可思議的水晶大廳。上千塊白水晶被切割成不同的薄面以一副副優雅得甚至太過刻意的姿態嵌滿房間。為了營造出奢華迷幻的效果,近三百碼長的房間四壁皆涂著耀眼的金銀漆箔。浮雕著植物形狀的金色大門隔開的第二個房間內,亞瑟•德•盧西尼恩滿意地看著被帶到自己面前的尼克,他的心情好到無法形容,恨不得舉杯親吻每一個人,就連一旁板著臉的提比略也不願意輕易放過。
「這樣的家格與風度真是讓人激賞!提比略,你覺得怎麼樣?」
「……」
「提比略?」
「啊,是的,陛下。」今天的提比略似乎滿懷心事,對國王的問話也心不在焉,不過亞瑟並不介意,隨即轉過臉來對尼克說道︰「吾之愛婿尼克•史克威爾,從今天起閣下也即成為吾盧西尼恩家的一員。至于汝的願望,婚禮之後自會辦妥。」
「在下受寵若驚,一切全憑陛下安排……」
尼克上前一步,左手撫住胸口彎腰施禮回應道,他還想再問一些關于今後的安排,卻不想被一直沉默的提比略突然開口打斷。
「史克威爾先生,你身上的重擔恐怕現在還不能了解,但是我們希望你能善待凱瑟琳公主殿下,不辜負國王陛下的心意。」尼克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抬頭望向王座上的亞瑟。他顯然對提比略的話匆忙之間也毫無準備,不過依舊很快恢復了笑容,只是向著後者頷首,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由于吾國風俗的關系,王室的婚禮也不會十分隆重,希望閣下莫要覺得受了委屈。」亞瑟用相當真誠的口吻道歉道。他的話倒讓尼克內心松了一口氣,他決定表現出一個史克威爾家人應有的風範氣度,把這場戲演好。
「大祭司的話在下一定謹記,在下能夠幸運地來到這里想必歸功于全能的帕里歐斯的指引。」
「不錯。」亞瑟的坐姿稍移,瞟了一眼提比略說道,「作為帕里歐斯代言人的大祭司與吾的意見與不謀而合,正是他勸告吾應當讓汝與凱瑟琳結合,這樣一來汝也該放心了。」
「那麼,我幾時可以見到公主殿下呢?」
「馬上。」
亞瑟話音剛落,瓖著無數水晶稜鏡的大殿門便突然打開了。滲進柔和的曦光瞬間彌漫整個房間,一位穿著婚紗的女子向王座緩緩走來,尼克一眼認出她頭上帶著的王室飾冠,這便是他的未婚妻——凱瑟琳•德•盧西尼恩公主。尼克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駐在這名個子高挑,身材有致的妙齡少女身上。她身穿一件帕薩那風格的白色拖地長裙,蕾絲花邊的領子開得很高,只隱隱地露出鎖骨的線條,又在外面披上一件用金與名貴的玫瑰色絲線織成的寬大套裙。雖然頭紗蓋住了臉孔,可從她身上自然散發出的氣質已經足以讓尼克暫時記起自己只是一名十六歲少年的事實,全身心被牢牢吸引住。少女的白色羽毛鞋子在尼克身旁停下,亞瑟從王座上站起來走向凱瑟琳,接過她的右手,將他印到尼克面前。提比略依舊不明所以地沉著臉,見狀向後退了退,將舞台的中心完全交給這三人。
尼克不由地凝視起站在自己面前的公主的側臉,近在耳邊的呼吸聲讓他覺得胸口一緊幾乎亂了方寸,直到亞瑟提示了幾次,才急忙回過神來攙起凱瑟琳的左手。這是他懂的男女之別之後第一次模到女人的手,和以前玩耍的伙伴完全不同,手心柔然的觸覺雖然被白紗制的手套隔著,但只稍一用力便足以讓人心緒大亂。等尼克將凱瑟琳的手完全托穩,亞瑟才轉身坐回到座位上,他向虛空中拍了拍手,兩名抗著祭台的衛兵從陰影里走出,將祭台擺在了尼克和凱瑟琳右方大廳中央然後迅速退了出去。
「陛下,這是?」
「原諒吾的失禮,只是迫不及待想現在就為汝二人舉行婚禮。」亞瑟笑著向他解釋道,「從現在起吾以及整個帕薩那便是你們的父母親人。這座宮殿的位置曾經是帕里歐斯神在地上的住所,可以說兼具了神權與魔法的力量,提比略在這里亦馬上就可以對這個祭台進行祝聖。」
國王的做法近乎荒唐無理。哪怕北方的蠻族國家,王室嫁娶這等大事必然有著與其相稱的規格,宗室成員及重要貴族的集體慶祝承認更必不可少。少年疑惑地望向他,好不容易尋到這個機會趕忙月兌開手,臉上騷紅的羞怯表情也驟然褪去大半。亞瑟過分隨意的態度不禁激起他殘破的自尊與同情心來,哪怕被強迫著結合,至少勇敢的姿容值得盛贊。沒有人期望冷清落寞的婚禮,孤獨地任最美麗的時刻草草落幕,不吝也是對無辜少女的侮辱。
「恕我直言,貴族們還未來齊……」
「吾的女兒出嫁與其何干?或可說凡夫無權蒞臨世間最壯大的典禮。」他的口氣不容置喙,像正議論著不值一顧的螻蟻似地。「吾所願意注視的不過幾人而已,唯有真正的大賢者的後人才能從虛偽的樊籠中月兌出,汝呢?又自認為是哪種人?」
尼克強忍地沉默了,若不是一舉一動都被人清楚地看在眼里,布滿劃傷的白淨的手一定緊緊地握起。他並非在意王者的阿諛夸贊,也早不會再因這斥責似的質問覺得委屈,只感到喉嚨像被魔術黏住,每動一下都舌忝得到家族責任壓下的重擔動彈不得。
提比略讀出二人的眼色徑直上前開始為祭台祝聖。他捧著象征帕里歐斯信物的貓頭鷹聖徽與百合花,從尚未變聲完全的聲帶間吐出鄭重的禱詞。尼克忍不住偷偷地向身旁看去,凱瑟琳著的手臂十分白皙,烏黑的長發整齊地盤在腦後,儀態間的溫婉高貴透露無遺。亞瑟從王座上站了起來,為尼克配上帕薩那王室的金鳶尾花徽記;之後是提比略宣布祝詞的時間,他的聲音霎時變得洪亮得驚人,像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目光亦隨著聲音的停頓在階下的二人身上來回流離。
「過去與預言的帕里歐斯注視之下,尼克•托利維塞•史克威爾與凱瑟琳•德•盧西尼恩.你們願意發誓遵從在神面前立下的的誓約,永遠互相承認、互相尊敬、互相扶持,同甘苦,共患難,終生不離不拋,甘心用自己的痛苦交換對方的幸福嗎?」
地面上的一對倒影掙扎著又相互湊近了一些,尼克拼命抑制住快要從胸口迸出的呼吸聲,伸出顫巍的手牽向少女。他的頭始終略略低垂著,仿佛旁人投來的任何迫切目光都足矣將他整個壓垮似地,盡管早已下定了決心,但對于未知的生活與受控的恐懼卻從未真正消失過,一瞬間竟產生了反悔的可怕念頭。
「我……」
「我願意。」
竟是凱瑟琳出人意料地率先回答道。她的聲音無比清脆動听,語調中卻隱隱流露出一絲決絕。尼克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被提比略投來的充滿敵意的目光嚇了一跳,他連忙掃了一眼身旁的凱瑟琳,不太情願地補上回答,隨即單膝跪地為她戴上婚戒。提比略向二人和亞瑟點了點頭,宣布二人的婚禮完成,深感自己失禮的尼克這才稍舒了一口氣,可心中的一個謎團卻無可避免地升了起來。
說來無法理解,只見過聊聊數面的提比略大祭司不知道為何似乎總是對他抱有一股隱隱的敵意。
亞瑟滿意地拍了拍手,大殿的門再次打開了,一隊身著華麗的親衛隊員走了進來,將二人帶去他們的房間。亞瑟目送他們離開,凱瑟琳婚紗的長裙擺消失在殿外的剎那,他那張剛才還堆滿的笑容的臉便瞬間凝固成另一幅冷靜的面孔,轉到祭台前對提比略連連吩咐道。
「……是汝親剛剛口為他們見證。」
「是的,陛下。」
提比略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煩躁的不耐,隨即連忙低下頭將它驅散。他的嘴唇緊緊咬著,依舊人偶般盯著光線消失的方向,任由亞瑟的話從耳際穿過,默默地咬起了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