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新人準備的婚房談不上寬敞華麗。一張掛滿彩綢豎吊幔帳的大床以及橡木圓桌佔據了大部分空間,讓房間即便在凱瑟琳屏退僕從之後仍顯得促狹。少年倒是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可,生長在歷史悠久也過分注重禮儀身份的史克威爾家一度讓他感到無比壓抑,拋卻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太早也太過沉重的丈夫的責任,與年齡相仿的女孩呆在一起反倒輕松許多。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尼克悄悄扭坐到一邊忍住故意不去想象少女的樣子,兩名新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背對著圓桌坐著,讓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好久,少年終于下定決心站了起來,雖然仍難免不好意思,可他還是覺得為了今後必須打破眼下這個僵局。
「吶……公主殿下。」
少年徑直走到凱瑟琳旁邊的座位上坐下,努力讓語氣平緩。少女並沒有回應,她的儀態依舊端莊優雅,像一件精致的雕塑等待可堪欣賞之人的造訪。
「請允許我以您的……丈夫之名一睹……」
尼克的舌頭像是突然打了結,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事先背下的話說出口,他的手剛剛掀起薄薄的面紗的一角便全然不听使喚地顫抖起來,前所未有的羞恥感讓他恨不立刻逃出房間。
「我可真像個笨蛋色鬼……」
尼克無力地垂下手臂小聲嘟囔道,只怕是愛侶的守護神——薔薇與詩的米狄亞望見這一幕也必定忍不住嗤笑他的窘迫。一陣淺淺的笑聲竄入少年的耳朵又戛然而止,尼克偷偷抬眼,剛好對上藏在面紗之下少女好奇又充滿羞澀的視線。凱瑟琳愣了一下忽地扭過臉,耳朵邊緣瞬間燃起發燙的熱度讓她忍不住伸手去模。尼克凝視著少女的一舉一動不覺生出復仇似的快感,不住地咯咯笑了出來。
「我很好笑嗎?」
「還好嘍……」
听到尼克的回答,凱瑟琳不顧雙頰緋紅未退,連忙轉過身來提高了聲音說道︰「史克威爾先生,如果您真的看重這樁婚事,就請不要用這種游戲的態度……」
「這與游戲又有什麼區別?」尼克倔強地打斷了凱瑟琳的話,「覺得滑稽就要笑啊,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就算是公主殿下也不能剝奪我的自由吧。我的確有求于國王陛下,可對于您本人卻完全無意冒犯。」
少年本已做好了冒犯公主的覺悟,誰料到短暫的沉默之後,凱瑟琳竟突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主動揭去面紗俯身說道說道︰「您能這樣想就再好不過了!對于我來說,有一些特殊的原因讓我恐怕無法盡到妻子的責任。我本來想晚一點再向您提起這件事,不過既然您也抱有相似的原因無法接受這樁婚姻,那麼就請和我約好,一定不要變卦!」
二人的身體不覺間離得更近了,婚紗禮服領口的百合蕾絲翻花隨著凱瑟琳出人意料的劇烈動作波浪般一陣起伏,將少女胸部的曲線曝露無疑。尼克這才看清楚凱瑟琳的容貌,她的臉上淡淡地打上過一層胭脂,精致的五官像極了記錄下女神米狄亞樣貌的古代雕塑。
烏黑的長發被用金色的蝶形發夾厚厚地盤在腦後,不同于東部人的琥珀色瞳孔從細長如織的睫毛下射出期待的光芒。從少女朱紅的薄唇下吐出濕潤的呼吸聲陣陣吹進耳朵,尼克感到心髒前所未有地劇烈地撞擊著胸腔,他本能地想要避開凱瑟琳投來的急切的目光,卻被對方當成了不置可否的表示。
「果然不行嗎……」凱瑟琳臉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她似乎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又更靠近了一些說道︰「要不我們來做個交換吧?除卻這件事,其他只要我能辦到的,都請一定告訴我!」
「啊……請不要誤會。」尼克慌張地擺擺手,他開始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女像極了小心翼翼初次展開羽毛的幼鳥,簡直謹慎得可愛。「冒犯地說,國王陛下的恩寵我也自恃太過隆厚,只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答應下來。公主殿下請放心,在下本就沒有考慮過結婚的事,如果您也有自己的顧慮就最好不過了,我只是希望彼此能夠和睦相處而已。」
「那麼我們就這樣說好了啊!」凱瑟琳長舒一口氣退回椅子上,像是深感剛才一時激動之下的失態故意背過身去。尼克暗自為自己剛才的表現得意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將視線轉移到捏著的雕花銀杯上,可腦海中的影像依然揮之不去。不可否認凱瑟琳的美貌難免讓他心生悸動,不過既然對方已經明確地表示了拒絕,尼克反倒感覺輕松了許多,目前他擔心的,僅僅是亞瑟是否能夠兌現承諾而已。
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哪。
亞瑟的做法一直頗令少年費解。雖說史克威爾家族血統堪稱高貴,不過無論是僅僅出于同情而收留或是有意借以增加用于炫耀的政治砝碼,堂堂帕薩那王國實在無此必要對一名家道破落的少年厚愛至此。兩人的婚禮更是怪異,沒有與之規格相符的慶典,甚至缺乏昭告國民的必要程序,所有的一切都在亞瑟和提比略的操控下匆匆舉行,簡直如平民家庭的倉促舉止一般。雖然羞于再度開啟兩人之間的談話,不過介于眼下連德萊蒙都不在身邊的窘境,尼克無法可想,只得鼓起勇氣向凱瑟琳探探口風。
「請問……關于我的事……國王陛下對您提過什麼嗎?」
「您是想問自己的表現與傳言的差距嗎?」
「啊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尼克慌忙辯解道︰「只是國王陛下向您提過的一些信息而已,怎麼樣都會介紹一點吧?年紀、性格、家族傳統之類的。如果可以的話,他對我們……婚事的看法也可以一並告訴我嗎?」
凱瑟琳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發髻微微側著,視線在少年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直到它再度變得通紅才輕聲開口道︰「底比托史克威爾家族的男孩,比我小一歲,早熟又有點內向,相貌嘛,倒確實挺英俊的。」凱瑟琳忍住嗤笑補充道,「听說和我父親一樣,都是天賦極高魔術師。」
「‘天賦極高的魔術師’?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的失禮,作為一名魔術師無論如何都有些好奇,敢問公主殿下的生父是?」
「瓦薩里?薩拉貢。」凱瑟琳毫不猶豫地報出這個名字,語氣中充滿了自豪,「父親是在與帝國作戰時犧牲在戰場上的,國民都視他為驕傲,所以我想保衛國家的魔術師們一定也都是高尚的人。」
薩拉貢!
尼克一瞬間怔住了。這個姓氏幼年時代便地烙印在他心中,與之相伴的是史克威爾家族上下對其始終視為對手,時刻保持關注、尊敬、而又略帶一絲嫉妒的復雜感情。說起來,這個大陸上最顯赫的魔術師家族有三個,底比托的史克威爾家,梅勒斯特里斯的蘇默爾家,以及帕薩那的薩拉貢家,三家分別宣稱擁有同一個顯赫的祖宗——從妖精那里借來魔法的力量令人類擺月兌了被奴役的命運,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人類魔法大師泰斯勒。可悲的是,由于史藉資料詭異地稀少,雖然三家的先祖都師從泰斯勒並且公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後代,但大賢者的姓氏及關于他的經歷卻早就淹沒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這也導致後代魔術師為了爭奪正統嘴仗不斷,甚至常常不惜大打出手。
「那麼,公主殿下也會魔術麼?」
「不,薩拉貢家的女人沒有學習魔術的權利。」
「不想試著學學看嗎?空置薩拉貢家的血統可是天大的浪費。」
「但是我也不知道……」
「噓!」
尼克伸手阻止凱瑟琳繼續說下去,立刻正了正身子集中了精神小聲念起咒文。托盤中的銀壺升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將紅茶倒進少年面前的杯里,凱瑟琳好奇的神色讓尼克有點得意,又操縱著牆壁上的裝飾表現了好一會兒,才讓它們落回原先的位置。
「試試看?」
凱瑟琳怯怯地點了點頭。尼克于是坐近了一些,將浮空術的咒語慢慢念給她听,又告訴她集中精神的方法。
「明白了。」听完尼克的話,凱瑟琳閉上眼楮沉思了一會,而後又補充道︰「這麼說來,按照同樣的原理,只要變換咒語單詞的次序就可以做出不同的動作嗎?」
「嗯,就是這樣,不過要找出符合自己想像的排列也是很困難的。對了,要不要我把咒語寫下來?雖然符號文字有點難認……」
凱瑟琳搖搖頭,取下盤住頭發的發卡放在桌上,烏黑的長發頃刻披散直到腰際。她將左手搭在桌上,盯著那只發卡平和地吟出咒語,蝴蝶型的發卡不可思議地動了,它浮起一小段距離在空中打了個轉,繼而隨著少女指尖的游移在敏捷地跳起舞來。尼克足足被這一幕驚得呆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為了學習這個咒語曾經廢寢忘食地練習了一個星期,更別提熟練地變幻應用了。可沒有受過任何魔術訓練的凱瑟琳居然只用了十幾分鐘就輕易掌握了這個魔術,少年成長的環境中雖不乏各色各樣的魔術天才,但是能三遍之內熟悉一套咒文的人他還完全沒有听說過。
「您怎麼了?」
「啊……我沒事,不要在意。」
尼克支支吾吾地答道。凱瑟琳注意到他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以為自己犯了錯連忙停下魔術,她原本白淨的臉上因為不知所措而變得緋紅,雙頰微微鼓起顯得比原先更為可愛。
「難道是我做錯了?」
「嗯,有一點兒。」自尊心鬼使神差地促使尼克撒了這個謊,「不過沒有關系啦,我當時也是練習了很久才能讓物品飛起來,第一次接觸魔術就能掌握完全是不可能的。」
「我果然還是沒法像父母親一樣……」
「不,是您太緊張了。」房間內的氣氛又再度凝滯,尼克沉默了片刻,決定開口轉換話題,「說起來,一直用敬語可真是讓人不自在,難道不應該有更輕松一點的交流方式嗎?我有一個提議,我們相互直呼姓名如何,公主殿下。」
「喂,犯規了啊!」
「啊?」
「你犯規了不是嗎?明明是自己的提議卻還稱呼我‘公主殿下’,對于失言的人要怎麼懲罰呢?」
「話雖如此,不過我現在可是身無分文,你打算怎麼辦?」
「沒關系~」凱瑟琳微微一笑,伸出縴細的玉指輕輕推了推桌上的發卡說道︰「吶,教我魔術好不好?」
「當然,作為前輩,我有義務擔負起培養新魔術師的責任。只是在這之前……」
「你想說什麼!」
尼克諱莫如深的表情讓凱瑟琳如臨大敵,她時刻也沒有忘記回絕歷次求婚過程中這個年紀的男人通常的表現,強烈的警戒心促使她下意識地捏緊了裙角。
「作為交換你也得幫我收集關于光之塔的情報才行。哎?我說,你不會想到了什麼奇怪的事吧?」
凱瑟琳意識到自己誤會了,登時羞得滿臉潮紅,忽地站起來奔向床邊拿起枕頭向少年丟過去。
「你還真的……」
「給……我……閉嘴!」
尼克一面躲避飛來的枕頭一面還想說些什麼,凱瑟琳于是更急了,她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力氣,不光是枕頭,鋪在絨毯上的床單和手邊的毛巾也遭了殃。一頓風卷殘雲過後,少女終于累了,她用微熱的掌心撫過落滿床榻的柔軟羽毛,這才記起自己的失態,連忙將頭埋進枕頭里,伏在一片狼藉的床頭輕聲喘著氣。
「好狡猾的人啊!」她在心中憤憤地說道,「不過不壞。」
二人決定來聊天消化這一夜漫長的時光,尼克對冒險經歷(他下意識地省略了「逃亡」這個關鍵詞)以及充滿港口風情的底比托首都伊利奧尼的描述引起了從未出過遠門的少女的濃厚興趣;自然作為交換,他也從凱瑟琳口中得知了許多帕薩那的軼事。
帕薩那的現任國王亞瑟在十二年前繼承了養父的王位,繼而立刻改變了外交政策並召回了與梅勒斯特里斯與底比托雙線鏖戰的軍隊,也因此獲得了人民的支持。此外,他還將戰爭中陣亡的魔術師名門的後代收入王宮當做自己的子女撫養,更是讓國內的貴族對其死心塌地。但國事之外,他的性格十分孤僻,就連凱瑟琳也極少有機會見到他。對于這次婚姻,亞瑟也幾乎沒有留給她任何轉還的余地,盡管內心十分不情願,可為了同樣被收養的弟弟的幸福,凱瑟琳還是毅然決定遵從他的旨意。
「你還有個弟弟?」
「嗯,他是家族里僅存的男孩。不過他現在的地位很特殊,你們應該沒什麼機會認識。」
「這樣啊……真是可惜,我還期待著薩拉貢家的男子會有怎樣杰出的魔術天賦呢。」
「他已經無法再學習魔術了。」凱瑟琳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所以能盡快教我嗎?為了延續薩拉貢家的傳統,如論如何我都想要試試看!最好就是現在!」
「那麼你先把這些符號抄下來。」尼克向凱瑟琳投去贊賞地一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卷羊皮紙在桌上攤開,又找來一疊粗紙放在她面前說道︰「這些都是構成魔術基礎的符文,下面的字母則是它們的發音和注解。魔術師將它們按照不同的順序排列組合出不同的魔術,發音以及停頓的不同都會影響魔術的發揮。不過要注意的是,人類每天可以記住的魔術數量是有限的,在頭腦中存儲過量的魔術會影響魔術師的壽命。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將自己所知道的知識記錄下來,然後每過一段時間就重新選擇可用的魔術就好。」
他說完皺緊了眉頭,在老舊的羊皮上指出一段有些褪色的楔形符號,「這就是之前你嘗試過的那個浮空魔術,反復練習記住這些符文的排列之後就可以熟練地使用了,如果就讓魔術呈現出不同的效果就必須要嘗試改變細微的排列,就像剛才你做過的一樣。不過,還是先從最基本的開始比較好。」
「咦?這個是什麼?」
凱瑟琳注意到被羊皮紙包住的一只橢圓形金屬徽記。那東西看上去十分精致,只有紐扣大小的黃銅色表面上浮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巨大的魚,嘴里還叼著一只粗壯的蛇形怪物。
「這可是史克威爾家的家徽,抹香鯨。」尼克將那枚徽記放進手掌中伸向凱瑟琳眼前,不禁流露出自豪的語氣,「不住在海邊的人大多覺得不可思議,一條魚竟然需要幾十輛馬車才拉得動。每次看到這個我就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還真是有許多奇跡般難以置信卻又真實存在的事物,眾神之所以偉大也是因為超越了我們人類的想象力吧。」
「嘻嘻。」
「為什麼笑我!」
尼克紅著臉認真的質問讓凱瑟琳笑得更厲害了,她坐低了一些,用左手托著腮側過臉望著少年說道︰「我只是覺得尼克太謙虛了嘛。對現在的我來說,魔術就是最不可思議的事,像尼克這樣的魔術師們正在創造的不就是這種奇跡嗎。伊利修斯大王不是說過︰人永遠無法看見自己的後背,因而需要能夠以之為鏡的朋友。若是我來做這面鏡子,尼克也能變得更自信一些吧。」
「為什麼會這麼關心我呢?我們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哪有!」被尼克這麼一問,凱瑟琳的臉上也立刻漲得通紅,連忙抓過手邊的羊皮卷辯解道︰「這只是讓你教我魔術的回報而已啦,而且還得當心你做出什麼奇怪的事!吶,趕快告訴我這些咒文的意思吧。」
「……我有點兒後悔自找麻煩了。說實話你的天賦在我見過的人當中出類拔萃,這樣下去我豈不是連唯一的長處也要被你奪走嘛。」
「噗,尼克原來在害怕這個啊。沒關系,如果尼克什麼時候反悔了隨時告訴我就好,我已經很感激你能接受我的無理要求。」
「別在意,這也是我們共同的協定。」尼克溫和地笑著答道,心中對于凱瑟琳的好感不禁更勝一層,竟讓他生出一絲遺憾的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