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
它會死去。像波浪拍擊海堤,發出的憂郁的汩汩濤聲;像密林中幽幽的夜聲。它會在老舊的書頁上,留下暗黃的印痕。用無人能懂的語言,在墓碑上鐫刻下花環。
它非有什麼意義,它早已被忘記。也不會在新的激烈的風浪里,給你帶來純潔溫暖的回憶。
但是請你在孤獨、悲傷地日子里,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對我說,世間有人在思念我,讓我活在她唯一的心里。」——
摘自《獻給諸位朋友充滿歉意的禮物——幫助認識人類的一千條箴言》,序。
尼克將身子向前挪了挪,在他發現自己已經快要騎上魘的尾巴之前,那動物十分不愉快地嘶吼了一聲。這樣的坐姿顯然不管是人還是馬都無法接受,可當他一做出改變位置的動作,便立刻被妮尼薇踢中小腿。
「不要亂動!」
妮尼薇回頭瞥了他一眼,十分不客氣地佔用了騰出來的地方。她用手臂抱住馬脖子,閉上眼楮,就如同母親抱著懷中的嬰兒一樣將臉貼在魘的皮膚上,想讓它柔軟的汗毛多多少少抵消一點顛簸。
在人煙相對稀少的帕薩那,不僅城市,就連荒野里的村莊比起富庶的底比托或是人口密集的梅勒斯特里斯少上很多。同時由于是較為干燥的東方國家,也難以像在大陸西部靠近海洋的溫暖地區一樣隨意地找到物產豐富的森林。在山地或草原上行走,一匹馬帶來的方便毋庸質疑,不過若是這樣的非常時候,同坐在馬背上的一對男女則未免太過顯眼。所以對于如何才能順利通過帕索城的關卡,尼克心中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
「先要解決出城的問題啊。」就在魘拖曳著步子即將鑽出宛如迷宮般的住宅區之時,尼克終于忍不住說道。
「這有什麼難的,直接走過去便是。」妮尼薇伏著身子兀自看著前方,像是全然不在意地繼續撫模著魘的脖子答道。
「要動用妖精們嗎?」
"當然。汝有更好的辦法?」
尼克攤了攤手不再說話。魘感到月兌離了韁繩的束縛突然間疾跑起來,差點將妮尼薇摔下去,惹得她有些慍氣地回頭叫道:「汝這難道是想謀害奴家嗎!」
「怎敢。」尼克的回答更像是不服氣的回嘴,「我不過有點兒好奇在自己眼前召喚出的妖精是什麼樣而已。」
妮尼薇沒有回答他,只是將那件裹得自己十分不舒服罩袍領子扒開一些。東部秋日里漫長的夜已近尾聲,再過半個小時,早起的小販便會揉著深陷的眼眶從那些低矮的舊房子里鑽出開始尋覓起一天的生意。路邊燈光漸起,二人于是不約而同地收束了聲音,尼克低下頭,開始默數馬蹄踩過的石板數,越發覺得自己很無聊。
「噓,我們到了。」
「再往前去一點……」
坐起來的妮尼薇向尼克發號施令道,微調馬的步伐足足花了不擅騎術的少年好幾分鐘的時間。妮尼薇似是不太滿意地瞪了他一眼開始呼喚睡精,她的手指劃過之處,發著淡藍色光亮的妖精將純黑的夜幕撕開微小的口子從另一個空間中探出頭來向城門處匯集過去,不一會兒,守門的衛兵便支撐不住睡意搖搖晃晃地癱倒下來。妖精以超人的視力注視著不遠處的一切,在通過妖精們確認之後,自得地撇了撇嘴,對少年發出前進的指示。
「這樣沒問題嗎?」
尼克俯子在妮尼薇耳邊小聲問道,一面謹慎地準備好衛兵被突然驚醒時可能用得上的魔術。妖精並沒有回應,只是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將視線停留在街道中央的鵝卵石上,金線般的頭發也隨著魘肩膀的動作上下起伏著。魘邁著輕巧的步子越過衛兵身邊,等到踏過護城河上的橋,尼克趕緊勒起韁繩讓馬沿著大道放開速度跑過一段距離,直到城牆的輪廓變得柔和,天蒙蒙亮時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魘載著二人鑽過路旁的草叢在河床邊停下,恭順地彎下脖子。妖精輕輕撫模過它的鬃毛,順著它的脊線像坐滑梯般落在地上。她仰起頭,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擺出一個方形的框凝視著背後的城池。從這個角度看來,帕索城磚灰色的城牆像極了一塊被豎著切開的變質面餅,那扇過于寬大的城門連接著可以容納四匹馬車同時通過的木質吊橋,讓人不禁懷疑那些古舊卻處處充滿不安分味道的街道何以能在如此缺乏安全感的情況下安詳地睡著。
密特拉和伊絲塔爾恰巧在天空中擦肩而過,赤紅的晨曦在最後一束月光的調和下變得好像甜膩的草莓醬鋪滿漸漸變色的夜的上空,尼克突然想起兩個月前自己也是從這扇城門進入這個陌生的地方,當時的興奮心情不禁讓他覺得慚愧又好笑。
「先洗洗臉清醒一下吧。」
尼克從馬上跳下,將魘牽到一旁的樹下拴好繩子,隨後翻出水袋熟練地灌滿。妮尼薇在河岸邊找了塊石頭靠著坐了下來,望了一眼蹲在河邊洗臉的少年問道︰「汝這是想將奴家帶去哪兒?」
「老實說,我還沒想好。本來我的願望也只是在光之塔里好好學習魔術而已,怎麼想得到會和妖精什麼的扯上關系。」尼克毫不在乎地隨口答道。他蹲在原地想了想,又轉過頭來問道︰「我想洗一下這件衣服,你不介意吧?」
妮尼薇擺了擺手示意尼克自便。「魔術那種東西沒有修習的必要。本來也不過就是人類粗劣的仿造品。那個叫艾薩克的人類似乎是十分高明的‘魔術師’吧,可在奴家眼里,他不過是個陷入歧途中而不自知的可悲之人罷了。」
「也許吧。不過現在想想,他的執著若不是變成了不惜代價的偏執,倒真是讓人敬佩。」
「汝可真是奇怪。」妮尼薇站了起來,走到尼克身邊注視著河水中少年的影子說道:「那人的追求差點要了汝的性命。汝似乎也並不想成為那樣的人,為何會說出這種話。」
「只是因為我沒法像他那樣而已嘛。」尼克將月兌下的襯衣丟進河里,撓了撓頭笑了起來說道︰「我從小便羨慕那些擁有我無法企及的優點的人,認真起來甚至會連那人的善惡對錯也不能分辨。該怎麼說呢,總之就是類似于信仰一樣的感覺,不過我覺得這種形容好像有點兒太夸張了。」
「奴家似乎可以理解呢。」
「哎?難道還有誰能在除了身高的方面讓你自嘆不如嗎?」
「汝在挑釁嗎?」妮尼薇白了他一眼,突然認真起來說道︰「即便是奴家,也有從未體驗過的事物,乃至臆想中憧憬或是迷戀的對象。每當偷偷將自己與其比較時,奴家不知道人類的詞語如何形容,只不過那種不甘心又無法發泄的感覺實在讓吾不快。」
「挫敗感?」
「或許吧。奴家並不想被當成怪物,汝只需明白自己在奴家面前並沒有多麼特殊,懂了嗎?」
尼克點了點頭,少年能夠感覺到妮尼薇尖刻的話語背後強烈的期望。「別把奴家當成怪物。」,她一定是掙扎了許久才放下自尊說出這種話的把。他暗暗責怪自己沒有更敏銳些,連忙轉移過話題。
「我說……關于泰斯勒的事,你有線索嗎?」
「nay。老實說,毫無頭緒。」
「這可真是最壞的狀況。」尼克意料之中地嘆了一口氣,「听好,我們距離泰斯勒生活過的時代差不多有一千年。妖精也許並不會特別在乎,不過對于人類來說,這可是漫長得連歷史也會湮沒的時間啊。無數代人出生,長大,死去,連同他們的記憶,甚至書中可能的關于這些人的記載也終究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追尋魔法的大賢者多麼偉大,他依存的也終究是無法逃過死亡的血肉之軀。我們這一代人所知道的泰斯勒,不過是一個停留在傳說中的符號,而寫滿這個符號的書籍,更是厚重得連讓人想去觸模它的念頭都沒有。」
「可是奴家從未覺得他離開過。」尼克扭過頭恰好迎上妮尼薇的目光,她碧藍的瞳孔閃爍著,仿佛倔強的小孩撅起嘴說道︰「奴家所相信的一定不會有錯!從沉睡在塞萊尼斯湖底的第一天起奴家便一直確信著,或許他只是太過沉醉于自己的世界忘了來接奴家而已。」
這根本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尼克不忍去看妮尼薇勉強扮出的自信的臉孔,終于沒有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口。二人十分默契地同時背過身去,各自找到一塊相對舒服的地方坐下。清晨的第一縷風從河畔掠過,驚醒淺眠的鳥兒在低矮的灌木林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向河岸倒塌而去的雜草撓得人小腿瘙癢,尼克站起身將掛在馬鞍旁的一小塊干面包掰開遞給妮尼薇。妖精仰面平躺在草地上,長得驚人的頭發便霎時像金線織成的地毯般鋪開一片,她伸出手,抬起另一只胳膊放在身前擋住垂直射下的光線,松鼠似地一點點地將面包掰碎放進嘴里笑著說道︰「這樣的食物真是久違了呢。」
尼克並未留意她的話,只是皺著眉頭吞下一塊干面包,走回樹下將卸下的馬鞍重新放好說道︰「沒什麼意見的話,我想先去洛雷斯等一個人。而且我想你也許听過,泰斯勒的故鄉就在那里,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的線索吧。」
「是西邊的那個小村子嗎?奴家多少還記得一些。從這里沿著河流的上游再北上便是了。」
「哈哈,我想你會大吃一驚的。那里早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小村子了,最近三個世紀以來洛雷斯一直作為帕薩那西南部遠近文明的大型都市而受到相當高的關注,並且因為傳說的關系,詩歌和文學更是十分繁榮。」
「人類的創造力當真不容小覷呢。對了,奴家記得汝說過自己並非這個國家之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拜托不要每次都丟給別人這麼古怪的問題好嗎!不過仔細想想,這或許要歸功于人類的天性。」
「天性?」
「嗯。」尼克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人類可是最愛熱鬧的生物那。不管走到哪里,可以供人們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酒館永遠是最熱鬧的地方。只要互相之間還願意交流,情況便不至于變得太糟。對于我來說,要是痛快與悲傷不能與親近的人分享,一定會憋屈得發瘋吧。」
「 ,這樣說來奴家與汝等倒是有幾分相似,真不知道是不是在泰西身邊呆得太久的緣故。」
「泰西?」
「唔……奴家是這樣叫‘他’的。」妮尼薇的聲音變成了小聲的支吾,隨後抬頭瞪了尼克一眼問道︰「汝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怎麼會……」尼克連忙擺了擺手,轉過身取過未干透的衣服披在身上悄悄嘟囔道︰「只是覺得好像寵物的名字……」
「那麼出發吧。」妮尼薇裝作沒听到尼克的嘀咕站起身接過他伸來的手躍上馬背,魘也像是收到信號般興奮地甩起尾巴,向著伊絲塔爾方才消失的方向邁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