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上往來的商旅行人並不算多,只是因為妮尼薇經常需要解除幻術,二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只好放慢速度在臨近大道的原地中穿行。所幸巍峨的克羅克山脈擋住了西方格林尼西之海上飄來的大部分水汽,當地的植物因而沒有茂盛到難以前行的地步。密特拉毫不吝惜地將金燦燦的光芒灑遍他們周身,東部霧月里原野上盛行的南風吹打在二人的側臉上,飛揚起妮尼薇的身上散發出的妖精獨有的怡人氣息。醉人的氣氛令少年不覺昏昏欲睡,只得緊緊地捏住韁繩,好將魘的速度盡量放慢一些。
最初的兩天里,在尼克的一再堅持之下二人都盡量遠離村莊露宿,可到後來,連他自己也深感如此謹慎行事實在是多慮了。對于荒野之中貧困的村民來說,金錢的吸引力高于一切。只要听見銀幣落在櫃台上清脆的聲音,再多疑的人也會立刻緘口,雙手奉上旅行者最需要的食品和衣物。可在一些時候,偶爾從斗篷下面露出面容的妮尼薇也立刻會招致村民的注意。尼克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男人們投來凶惡的目光,其中的妒意足夠殺死少年一百次了吧。可惜妮尼薇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招搖過市的行徑,每到一地便肆意地揮灑金錢。不過還好奧布沃斯提供的五十加洛里在這些鄉下人眼中足可算得上一筆巨款,與德萊蒙約好的時間是七天之後,這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慢慢趕路。
尼克與妮尼薇花了整整五天時間才來到河的最上游,帕索城邊奔騰的水流在這里被分散成一條條潺潺的小溪,再被橫亙在河床里的碎石切開。洛雷斯城建在離河岸不遠的高地上,從這里的小丘向北望去,妖精已經能清楚地瞥見它的輪廓。墨藍色的天幕伴隨著漸涼的氣溫緩緩降落下來,尼克決定今夜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休息一夜,明天午後便可以進入洛雷斯城。
「習慣這種旅行嗎?」尼克從馬鞍上吃力地取下鼓鼓囊囊的包裹,從里面翻出兩張厚毛毯並排鋪在地上一面問候道。
「無所謂習慣。」妮尼薇盤腿側坐在小腿高的野苜蓿叢中答道︰「對于妖精來說,睡在城堡與森林中沒有區別,反倒是緊依著時刻娓娓低語的生命更讓奴家安心一些。它們從世界誕生以來便一直在說著,唯一變化的只是奴家所認識的孩子們都已經凋零了,當下需要花些時間重新與它們溝通罷了。」
「可我們之間的溝通卻似乎很困難嘛。」尼克揶揄似地月兌口而出,卻不料妮尼薇竟突然湊了過來認真地反駁道︰「那是因為人類太奇怪了!」她將深紅色的小巧的鹿皮短靴月兌在一邊,露出漂亮的腳踝並膝蓋起說道:「汝等常常向神祈禱,卻從不願意服從眾神已經定下的安排;欣于奴役一切智慧低于自己的生命,卻無法忍受被更高等的種族支配。無比強調自我意志,卻又在某時甘願為他人犧牲;呼喊著‘生而平等-,卻總要在彼此間劃出等級;會對敵人無比殘忍,也會崇敬英勇的對手。這究竟是怎樣的邏輯?相對而言,龍向來自視為地上的神,只需考量支配或是消滅;精靈只以與自然和諧與否作為行為的準則;巨魔是永遠渴望飲血的劍;半獸人則是滿腦子只想著繁衍的低劣種族。饒是如此,奴家尚可試著以他們的角度與之溝通。唯有人類的復雜與矛盾讓奴家無法適從。」
「這其實很簡單。」尼克像盯著怪人似地忍不住笑出來,熟練地把涂滿的面粉的鍋架到火堆上站起身說道︰「只有與人類相處久了才反而會疑惑。我們本就是能夠奇跡地調和理性與野性種族,會根據自己的需要露出笑容或是尖牙。其他任何種族都不會意識到人類的復雜性。我實在無法想象坐在一頭龍身邊平和地為它做飯的場景,因為大概我永遠也不會想知道他們愛吃的人肉是六分熟還是七分熟。但是對于就在身邊的人,我會很容易地記得她的容貌、發色、說話時的口吻、口味的咸淡、喜歡的顏色甚至鞋碼大小。雖然一直想要了解更多,可是很遺憾我所知道的妮尼薇也僅止于此了。我無法知道她的過去,會為什麼事開心,又會為什麼生氣;為什麼語氣能夠如此讓人安心,卻又會時而變回小孩子似地模樣。不過我還是會試著問你,就算惹你氣得跳腳也無妨,只是因為會變安心而單純地想去了解而已。並不需要任何將自己束縛住的定理,只是根據需要選擇處事的方式。忠實于自己的心情,這便是人類的邏輯。」
「奴家似乎能理解一些。」妮尼薇將雙手撐在草地上,仰起頭望向布滿天空的星座說道︰「奇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個體,汝與泰西說的話盡管不盡相同,卻相似得讓奴家難以分辨。」
「大概是因為我們共用著史克威爾家的思考模式吧。」尼克略略有些得意地回應道。
「我倒是有點兒好奇,妖精難道從不彼此分享情感嗎?」
「nay。」妮尼薇幾乎月兌口而出,「妖精有著任何種族都無法比擬的**性。奴家雖然是他們的王,卻無權決定任何一個妖精的行動,被選中的原因也只在于這對羽翼。」
妮尼薇說完站起背過身去解下腰間的系帶和無袖長衫。尼克大膽地湊近了一些,光精與篝火交相照明之下,他這才看清妖精肩胛骨的下方,兩片小小的透明的羽翼疊起貼在光潔肌膚上。
「這是帕里歐斯降與奴家的詛咒。」她用令人吃驚的平靜口吻說著,「傳說這對羽翼是妖精接受魔法的證明,只有帶有它的妖精才能成為‘王’。可同時也意味著那名妖精必須將維護種族利益的神旨置于任何事物之前,否則便會受到神的詛咒而遭到放逐。」
「那你難道……」
「嗯,只不過將魔法教給‘他’之前奴家便已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妮尼薇重新披上長衫,轉過身來捋起一把被風吹得紛亂的頭發放在耳後,咂咂嘴笑了起來:「哈,汝是不是不敢置信,奴家竟也變得像個愚蠢的凡人了。」
尼克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捏住,妮尼薇的笑盈盈的眉宇間透出的自嘲意味讓他一陣胸悶。夜空一如既往地爽朗,蟲鳴和著火焰鑽進木柴里發出的 啪聲如交響的樂曲般此起彼伏讓他不知不覺失神陷入漫無邊際的猜想中。一股焦糊的味道傳入妖精的鼻腔,她立刻睜開眼楮站起來,快步走向尼克趕在鐵鍋傳來的熱度燙傷他的手掌前用力一把將他推開。
「在胡思亂想什麼!汝難道感覺不到痛嗎!」
「啊,抱歉。」少年將發紅的右手搭在水袋上,惋惜地盯著烤糊的煎餅一邊說道:「我只是在想明天你大概要辛苦一些。畢竟在這樣大的城市里找一個人簡直像海底撈針,也許一直到晚飯前我們都沒有機會休息。」
妮尼薇的嘴唇微微張開了一下又合上,她側腿半跪在草地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吶,奴家不想再東躲**了。」
「你是說就以現在這個樣子大搖大擺地進城嗎?」
「有何不可?奴家並不想掩飾自己的存在。吾乃妖精之王,為何要向人類卑躬逢迎?」
「如果你想我們還沒進城就被一群士兵圍上來抓住的話我倒是沒什麼意見。」
「汝怎會如此膽小!」妮尼薇氣得刷地扭過頭去,自言自語地小聲道︰「每次看到人類模樣的自己都會讓奴家產生錯覺。奴家究竟為什麼留在這里?呵,受到詛咒的妖精混跡在人類中間,這很可笑……」
「噗呵呵。」少年突然笑了起來,注視著一臉疑惑的妖精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我原來以為自我懷疑是人類特有的弱點,沒想到超越時間之外的妖精女王也是如此,你真的是越來越像人類了呢。」
「也許吧。」妮尼薇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不過,嘗試按照人類的邏輯來行動似乎也不壞。話說回來,汝說過洛雷斯以文學和詩歌聞名,難道是‘他’的緣故嗎?」
「正是如此。」尼克模仿著妮尼薇的語氣說道︰「各地市政當局總是想盡辦法為自己的城市添加上一些特色以招徠商人和旅客,這本就無可厚非。特別是對于洛雷斯這種離首都不遠卻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特產的城市,大賢者的傳說自然成了當地最大的賣點。不管自己是否授意,偉大的人物總是能創造自己意想不到的影響。」
妮尼薇向著遠方點了點頭,她記憶中的洛雷斯只不過是泰斯勒口中不時提到的樸素的小村子而已。雖然明知時世間萬物在自己「離開」的時間里有所改變,她還是不禁暗暗驚訝于人類對于環境巨大的影響力。她用手撥弄過雜草借以打發眼前的無聊,又像想起什麼主動向少年問道︰「吶,汝明日要找的是何人?可否與奴家說說。」
「前史克威爾家族的衛隊長。我的恩人,也算是一位老師。」尼克停頓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若是沒有他,我大概已經早就死在家鄉了。」
「他似乎是汝很重要的人吶。說起來,人類似乎都會特別在意自己的家鄉,奴家倒真想見見底比托現今是何模樣。」
尼克這才發現自己對于故鄉的記憶模糊得令人害怕,不禁忽地愣住。他竟無論如何想不起曾經耳熟能詳的事物︰史克威爾家大門上的圖樣、通向花園的小徑的階數、以及庭院中遍植的鮮花的種類。他努力試圖回憶起一些關于故鄉的片段,屠殺那天的景象便從記憶的小盒子里砰然飛出忽地佔據了他全部的腦海。客廳地面上綻放的血罌粟以及火焰與哀嚎交疊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晰,尸體燒焦發出的臭味無法抑制地翻涌上來,讓他感到一陣惡心跪倒在地上。
「看來想必也是討厭的回憶。」
妮尼薇的聲音如海鷗輕掠過水面般輕盈,她蹲子抓起少年的胳膊,低頭對上他的視線。妖精水藍色的眸子融進夜色里,像在深色的幕布上輕輕地劃上一道淡色的波鴻,讓從她口中說出的令人模不著頭腦的話語也好似清爽的音符。
「吶,奴家想吃魚了,汝現在可否捉一些來?」
「可妖精不是不吃肉嗎?」
尼克立刻驚訝地反問道。妮尼薇暗暗松了口氣,生氣似地瞥了他一眼回應道︰「aye!所以奴家現在又沒胃口了。」
「你這家伙可真難伺候……對了!」尼克不覺擺月兌開剛才的情緒,快步跑回火堆邊上從草叢中找出那只平底鍋用小刀小心地刮下煎餅糊掉的部分,將它切成兩半遞給妮尼薇說道︰「請忍一忍吧,不吃晚飯的話任誰無法堅持到明天中午。我已經沒事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