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參議曼努埃爾?桑薩瓦正將腿架在書桌上悠閑地批閱著手邊的一堆文件。自從五年前繼承了去世的主人德雷福斯老爺的遺產之後,過分安逸的生活已經讓他的大腿上長出了不少髀肉。布拉斯波利斯市財政長官這一職位雖然听起來相當鄭重,可對于管家出身的曼努埃爾來說是在算不上什麼不起的活兒,今天早上突然收到的匯報更是讓他心情大好,甚至想久違地吩咐家人取出珍藏的茶具好好和樂一番。不過他又轉念一想,那個讓他始終難以心安的人會不會找上門來呢?
果不其然,還未到早餐結束的時間,僕人便急匆匆地來到他耳邊小聲地耳語一番。雖然心中不知怎麼地又開始煩躁起來,不過曼努埃爾依舊表現出不為所動的樣子,只是悄悄皺起眉頭,故意拖延似地又在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會兒他那愛惜備至的假發,這才滿意地在眾多僕從的簇擁下向會客室走去。
他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早就等在那里,對著面前的三名不速之客不住地端茶遞水。直到他們的父親出現在身後,他們才露出心安的表情,恭敬地退到一旁。
「幾位有什麼事嗎?」曼努埃爾故意不去看正將眼楮瞪得混圓的大兒子庫雷克,而是將目光定在了正側坐在椅子上的一名矮小的女子身上。
真是位美人哪,如果再高一些就完美了。他在內心這麼暗暗惋惜道。
「我們是來同您談判的,父親。」庫雷克忍不住站出來掃了一眼站在曼努埃爾背後的弟弟妹妹,極不情願地從齒縫中擠出這幾個字。
「哈,談判?」曼努埃爾故意將他的白眼珠夸張地翻起,冷冷地答道︰「我家里沒有要跟父親講條件的兒子。沒有別的事的話幾位請回吧。」
「那好,我換一種說法。我們今天來,是向您請求放了科妮。」
「這種要求去向瓦赫蘭之劍們說!那個女人竟然還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現。且不說這次她自己惹出禍來,我本來也不會輕易饒過她。」
「這麼說您承認了?我原先以為買通法官應該會是您行為的底線。現在看來,窮人們對您的指控也未必是空穴來風。」
「閉嘴!」
曼努埃爾掃視過四周,將子女和僕人們懷疑的眼光硬生生壓了回去。他沒想到大兒子竟然一開始便毫無忌憚地說出這個禁忌的話題,漂亮的八字胡因為盛怒而被抖落得不成形狀。不過已經身為一地高官的他依舊盡力想要維持住體面,並未像從前一般直接動起手來,很快恢復了一家之主的氣勢回應道。
「這種事根本不值一駁!我對布拉斯波利斯的功績人人有目共睹。那個女人從小就一直能說會道,也絲毫不顧忌身為女子的矜持,只有被魔鬼附身的女人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多想讓所有人都來看看這個被巫婆誘惑了的兒子變成了什麼模樣,竟然敢公然斥責自己的父親!」
「夠了,父親!」庫雷克垂下頭,長長的額發蓋住他的眼楮。從他口中一字一頓說出地聲音在一片安靜的環境中被數倍地放大,直直地竄進曼努埃爾的耳朵。「如果您真的是你心中所想,死去的德雷福斯老爺听到這種話,會怎麼想?您就是這麼對待恩人的女兒嗎?」
听到已故主人「德雷福斯」的名字,曼努埃爾凝成一字的眉毛稍稍動了一下。他一時間竟忘了準備好的說辭,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令人驚異地安靜下來。
「利用法律漏洞合法地佔有了死去主人的財產。我自己也受惠于這個現實,所以沒有辦法說什麼。但是您這樣對待柯妮,難道就真的能安心嗎?睡在那些金銀和賬簿上的時候,一定也會做噩夢吧!」
曼努埃爾一下子呆住了。庫雷克的話如同一柄銼刀,一下子割開了他深深埋藏著恐慌與不安的血管。他發福的身體如掏空的木桶般空晃過幾下,順手模來不知放在哪兒的硬橡木制的拐杖,不計後果地朝著庫雷克的臉上敲去。
「……」
「哇啊!」
像是故意潛藏在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之下默默積蓄著能量似地,小女孩突然爆發出來的尖叫讓人一瞬間有了耳膜被刺穿的錯覺。驚惶的叫喊很快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啕,一旁的僕人們受到哭聲的感召,這才從驚惶中醒悟過來,紛紛撲倒在地上擦拭著不停擴散的鮮血。庫雷克晃悠悠地低下頭,伸手接住從臉頰邊滑下的粘稠的漿液。一片迷離的光斑在他的眼前綻開,像是突然盛放的白色花海一般,炫目得讓人無法直視。
「滾出去!」
嘶啞的叫罵混入哭聲讓場面顯得更加凌亂。曼努埃爾因為剛剛那用力過猛的一擊差點兒失去平衡。他一面咆哮著,踉蹌地向後退去,隨即被趕上來的兩名侍者扶住。漸漸地,他的罵聲中透出嚶嚶的細聲,藏在稀疏的眉毛下的眼楮布滿血絲睜得混圓。隨即像個哭鬧夠了的孩子一般,掙開佣人背靠書桌癱倒下來。
「我沒有……不會生下你這種畜生!等著吧,單單是瓦赫蘭的祭司還不足以審查那個女人的罪孽,我會讓全城的人都見識到蠱惑人心的女巫會有什麼下場!」
青年突然揚起臉,染血的松綠石色瞳孔如獵豹般滿脹瀉出強烈的殺意。他帶傷的身體的動作快得讓人難以置信,在所有人還未從霎時的驚駭中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跨過接近十碼的距離逼近曼努埃爾身邊。
「干什麼,你這是想要受到神罰嗎!」
本來情緒已經近乎失控的曼努埃爾竟第一個從混亂的場面中反應過來,冷靜而又不失威嚴地直直對上兒子的目光。他的臉上已經全然沒有了最初的恐懼與愧疚,一張因為精打細算而過度衰老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勝算的微笑。
沒有人敢于行動,所有的事物在這一刻仿佛都靜止了似的。庫雷克伸出的手臂驟然懸在半空,眼中瘋狂的暗綠色光芒也消退了下去。磨牙的聲音清楚地傳進庫雷克的耳朵,他因為失血而劇烈抽動的身體,竟像是突然遭遇了難以置信的意外,撲通跪倒在地上。
「求求你,救救柯妮……」
「……」
「求求你……」
「對不起。我沒法答應這個要求。」
曼努埃爾的回答平和得就像是慣例地回絕一件日常小事般。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搭上兒子的肩膀,用近乎玩伴間賭氣似的態度說到。
「如果你不能回到這個家來,那就勇敢地繼續做這個世界的敵人吧。總有一天你會看清自己唯一的路。」
「既然如此,我恐怕還要繼續惹您生氣了,父親。」庫雷克用力聳動肩膀抖落曼努埃爾的雙手,將它們推回他的懷里,將它們推回他的懷里接著站起來說道︰「沒人能夠確認所為‘唯一’的路。如果您不相信,那麼就讓我來親身驗證一下吧。就算挑戰瓦赫蘭之劍而被殺也是我贏了不是嗎……從小我就知道,只要用最珍貴的東西與您打賭,最後勝利的一定是我。」
「請讓一讓。」
庫雷克轉過身去,對家中最小的弟弟微笑著說道。盡管不能理解大人們談話的意義,幼小的男孩還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庫雷克的心意,連忙沖上前擋住門口。
「哥哥,不要……死。」
「哈哈!你也害怕成為家里的長男嗎?」青年突然捂住胸口大笑起來,將沾滿血的手在袖子上小心擦拭了一會兒,溫柔地模上男孩的頭說道︰「真是抱歉,丟掉的責任還得讓你們替我承擔。原諒我……」
小男孩像中了魔般呆呆地被他推向一旁。晨間的前庭中,溝壑齊整的矢車菊田和兩旁遍植的劍蘭被昨夜的暴風雨摧殘得一片狼藉。一束劍蘭的殘枝橫在鵝卵石鋪就的道路中間被靴子踩中,縴維裂開的聲音不由得讓庫雷克心頭一顫。他已經記不得照料這些植物的幾年間雙手被劃破的次數,也沒法數清有多少劍蘭葉子被他當成隨手可得的「武器」慘遭蹂躪。青年的腳步在大門口停了下來,掛在天空正中的密特拉放射出白熱的光亮,精力充沛得讓人不堪直視。他于是搖了搖頭,挺身藏入喧囂的市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