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放了科妮!」
庫雷克手里捏著一把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短劍,不由分說撞開一名探出身子的信修士直沖向後院。在他身後,幾名鼻青臉腫的佣人匆匆帶著武器跟上來,又與守住門口的修士推搡在一起。
「參議先生,您的家教可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哪。」
索德丟下這句辛辣的言辭,隨即扯下袍子露出穿在里面的閃亮的硬皮甲。守在房門口的祭司們一間他這副打扮,也立刻明白過來,井然有序地退入庫房迅速取來武器將庫雷克圍在中間。
「放下武器,或許你還能祈得瓦赫蘭的原諒。」
面對幾十柄雪亮的兵刃,庫雷克並沒有絲毫畏懼,不屑地「哼」了一聲回應道︰「向誰?瓦赫蘭本人嗎?還是那些冒充它的代理人為非作歹的混賬?平日里四處插手,一旦受到質疑便打起神的幌子……」
「放肆!」索德盛怒地拔出劍,只一下便將庫雷克的劍擊飛。青年難以置信地抬頭盯住他,左手握過被震傷的手腕。他額頭上的傷口受到那下強烈的撞擊又不適時宜地裂開,索德見他這個樣子,也沒有繼續攻擊,而是將劍尖停在他鼻尖前不到一指的地方,強壓住怒火說道。
「立刻向瓦赫蘭之劍道歉!」
「不用麻煩了。反正我也沒有勝算的準備。」庫雷克突然咧開嘴角笑著說道︰「我在這里被殺的話科妮一定也會知道吧?不管被她怎麼看待都好,我這個保鏢可沒有騙人喲。會為她去死的約定,馬上就能實現了。至于你們想怎樣處置她再也不關我的事,我真的……太累了……」
庫雷克說完靠著身後的柱子癱坐在地上,他感到一件仿佛失去了許久的東西再次從心底潛出,並且只一瞬便爆發得不可控制。嘴角邊流過的液體並沒有熟悉的腥味,他驚恐地瘋狂擦拭著眼楮,卻發現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阻止澀咸的味道順著嘴角滑進喉嚨里。
索德望著這個驟然失聲痛哭的男人,臉上的表情不帶一絲憐憫。將靈魂獻于瓦赫蘭之人還能夠感情用事嗎?他本以為這個問題早已不會再拷問自己的心,可握著劍的左手卻不知中了什麼邪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
「諸位請稍等!」
身材肥胖的曼努埃爾出人意料地第一個從走廊沖出氣喘吁吁地大喊道。庫雷克抬起頭地望向他,極度吃驚的表情持續了幾秒,隨即演變為因為強裝平靜不得而扭曲得嚇人呢的樣子,屢次張嘴卻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詞匯。
「他只是被那該死的女巫迷惑得太深所以發了瘋,絕對無意瀆神。請讓我將他帶回家去,貴院的損失我也會一律賠償。」
話剛出口,曼努埃爾便後悔得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巴掌。听到「女巫」這個詞,庫雷克立刻像被針刺似地忽地跳起來,對于父親意外出現的感激也瞬間變作薪柴被投入躥升的怒火中。
「科妮可不是什麼‘女巫’!」
瓦赫蘭的祭司們也被他突然間的激烈反應嚇得退後了幾步。庫雷克連忙抓住機會,用難以置信的速度轉身拾起地上的劍,張開雙臂對索德說道︰「瓦赫蘭在上,我必須證明科妮是無辜的。請與我決斗!」
庫雷在祭台前廣闊的立柱間被清晰地放大。曼努埃爾只感到強撐住自己多年的精神支柱像是突然瓦解了似地,用近乎祈求的眼神望向索德。一時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這名須發皆白的老祭司身上。他仿佛在向瓦赫蘭著旨意似地沉思了一小會兒,而後睜開眼楮用余光掃視過一圈,伸出右手做出了代表瓦赫蘭之劍的判斷。
姆指朝上。同意。
庫雷克會心地笑了,疲憊而瘦削的臉上前所未有地綻放出孩童般純粹的笑容。老祭司一言不發地向他投去憐憫的目光,卻打心眼里生出一絲厭惡。以斗士的眼光來看,盲目地求死無疑比起卑劣地活著無疑更為可恥,只是瓦赫蘭的榮譽強行推著他,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拒絕這個男人可悲的要求。
「你可以帶上兩名副手,養好傷,三天之後再到這里來。」
庫雷克卻不依不饒地使勁搖了搖頭。
「就趁現在吧,這邊只有我一人。反正我已經再無它人可以依靠。」
「不行,這不合規矩。」
「決斗本就是為了解決無法用常理判別之事而存在的不是嗎?只需將一切交由神審判就好,我相信瓦赫蘭一定會站在清白的一方。」
索德不禁有些疑惑。究竟是什麼讓這個青年如此自信,論及對瓦赫蘭的虔誠以及遵從它的教誨,不到十歲便被送進修道院的索德自信不會輸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而他也是一直這樣做的,不論是在對梅勒斯特里斯帝國的戰場上還是和平時期維持城市治安的小事,心中無往不勝的劍與秩序的瓦赫蘭一直從未遠離過他。
瓦赫蘭的虔信者亦是人類,為什麼會覺得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這個人?
「好吧。」索德再次翻起大拇指說道︰「請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兩個鐘頭之後後院的比武場見。如無異議,武器盔甲本院亦會準備。」
「謝了。」
兩名修士走上前來將庫雷克帶往大殿另一側的房間。他全身掛滿泥漿,混入凝固的暗紅色里,臉上卻一直掛著輕松地笑容,好像很快將要迎接的只是一場單純的游戲而已。
「……真是喜歡胡來呢。」妮尼薇不悅地撅起嘴,悄悄拽過尼克的袖子問道︰「如何,汝必然打算幫他吧?」
「……我……不知道啊。」
少年的回答讓妖精疑惑地斜過目光。她還是頭一次發覺指尖觸踫到手掌竟顫抖得如此厲害,仿佛噴張的血管下極度不安的心跳聲也听得一清二楚。
「喂,汝這是怎麼了?」
「對了,你所見過的人們也有會在死亡面前無法抑制想要逃開的時候嗎?並不是因為親眼目睹過太多慘狀而害怕被兵器貫穿身體,只是單純無法說服自己扮演好那麼崇高的角色!就算害怕被人指著後背評價說︰‘看啊,這就是給底比托史克威爾家族蒙羞的家伙。’我也還是不能確信,為了只不過剛剛認識幾天的人就拼上性命究竟是真正的高尚,抑或只是自我滿足似的偽善?」
「很遺憾,奴家既無力亦無心辨識人類的情緒。弱者趨利避害本就無可指摘,帕里歐斯雖將魔法之力賜予吾族,可妖精亦是極脆弱的生靈,因此在‘自私’這一點上與人類並無二致。」妮尼薇眉宇間隱隱閃過一絲苦笑,隨即在她白瓷般的美麗臉孔上漣漪似地綻開,「不過呵,奴家竟會不假思索地認定汝必然不會逃開,或許真的是因為與人類相處太久染上了復雜的毛病所致吧。」
「我的表現讓你失望了嗎?」
「不用在意,不過略有些意外罷了。」
「真是慚愧,我恐怕難以配得上那些期待。」
「莫要這麼說,奴家所認識的人類當中,會毫不猶豫地如此選擇之人從來只有一個,所以汝其實並算不得寂寞的那一方。」
「是泰斯勒吧……」尼克羞愧而又緊張地深吸了一大口氣。他低垂的左手緊握著,突然一下抓過妖精的胳膊,鼓起勇氣開口道︰「那麼告訴我他會怎麼做!」
——————————————————————————————
「德雷福斯小姐在這里嗎?」
陰暗的走廊盡頭遠遠傳來索德不怒自威的嗓音。兩名年輕的修士捧著劍與經書,將鐵靴踩得鏗鏘直響,忠勤地跟隨在他左右。科莉尼娜緊閉著雙眼默默念著,隨後連忙起身揶了揶不大合身的修女裝長裙。
「公正而寬容的瓦赫蘭啊,請寬恕我的罪……」
「很高興您能夠虔誠地懺悔。」
「我說過沒法解釋關于瓦赫蘭之腕的事。除此以外難道還有什麼需要我配合嗎?」
「不。您做得已經足夠了。」
索德禮貌性地點了點頭來到她跟前。下一個瞬間,老祭司的目光突然變得有如鷹隼般,布滿皺紋的面龐嚴肅得猶如古典風格的石像。
「我認為有必要將這件事通知您。瓦赫蘭之劍剛剛已經接受了您的同伴,庫雷克?桑薩瓦先生為了證明您的無辜而提出的決斗請求。至于是否當場見證,本院希望遵從您個人的意願。」
「天哪!怎麼會……」
科莉尼娜只感到下半身一陣癱軟,無法抑制地「撲通」跪倒在冰涼的地面上。膝蓋前端傳來的寒意驟然襲向內髒,令她不由地雙手捂住嘴,窒息似地瞪大了眼楮。
「看來您還是呆在房間里比較好。」
索德不乏同情地將她扶到床邊。剛一扭頭,卻發現自己的袍子竟被一股不可思議的力氣死死扯住。
「求求你,別去!」
科莉尼娜情不自禁地大喊出來,投射在老祭司眼中的恐慌的目光讓兩旁的修士也暗暗大吃一驚。普通人或許真的如此脆弱。一旦感到死亡的恐懼,就連前一天面對質問時鎮靜得不可思議之人,眼下卻好似瑟瑟秋風中離散的幼小野獸,令人不由得生出憐憫。
「請不要理睬他!庫雷克只是個被人利用卻毫不知情的笨蛋啊!不管是我,還是桑薩瓦先生的事他都統統不了解,這樣的人怎麼能為我決斗呢?」
「您無需自責。」索德絲毫沒有理睬她的話,抓起她枯葉般用完全部力氣的手拋向一邊,「瓦赫蘭承認的勇士足以負起自己的選擇。對了,如果您想起了什麼需要懺悔之事就請留待決斗之後面陳吧。」
櫟木質的大門在外間沉重地合上。科莉尼娜失神地仰面躺在純白的被褥間,充斥在她眼前雜亂的斑斕令人暈眩。一束紅發自歪掉的兜帽間露了出來,如同雪地中燃起的熊熊篝火在一片寂靜中綻開。
————————————————————————————
「德雷福斯家已經一無所有了,一個蘇的酬報也付不出。你為什麼還要跟來?」
「沒關系,你的笑容就是我的報酬,為了它我會做任何事。」
「呵。」女人突然轉過身來,咧起嘴角的笑容藏起沉重的心思,「你能殺了曼努埃爾替我父親報仇嗎?」
「……不行。」
「那麼就為我去死吧。」
不過是人人都只會置之一笑的怨言,唯獨那個男人天真得出奇。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哄騙女孩的只有金錢與蜜語,只是愚笨地抱著「為你而死」的承諾,殊不知親人懷抱尸首為其悲痛之時,虛偽的愛侶也並不會因此感動一分。
他真的不懂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