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密特拉如氣喘吁吁的老人在雲間緩緩爬行著,也像是故意惡作劇似地將漫長的蟄伏前最熾熱的光芒灑在披上厚厚冬衣的人們身上。午間三點過後,一大片烏雲突然從克羅克山脈所在的西北方沖出,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粘稠水氣也隨著它的陰影仿佛要將人們壓扁似地降下來。身穿硬皮甲以及長袍的瓦赫蘭之劍們被這發瘋似地天氣折磨得無精打采,盡管受到索德的嚴厲訓斥,也再也無法重整起平日里那樣訓練有素的隊形。
索德帶著兩名祭司撥開亂哄哄的隊伍來到比武場中央。他舉起手手,身後的人群立即安靜下來,隨即將眼光鎖定在前方約二十碼處的庫雷克身上。吃過午飯的青年氣色看來好了很多,額頭上的傷口看得出也經過了相當悉心的包扎。他並未披甲,反倒選擇了一套更為輕便的連身皮裝,又在兵器庫中挑選了一把合用的長劍。一見到索德,便十分輕松地微笑著問道。
「可以開始了嗎?」
「你當真不需要副手?」
「我不是說了,能幫科妮的只有我一個。」
「這我可不能同意!「
所有人不禁齊刷刷地扭頭望向比武場的另一邊。從客房方向延伸入院子的走廊里,少年自信滿滿的英俊臉龐從琳瑯排列的八角形巨大立柱的陰影中浮現出來。老祭司望見他穿戴著硬皮甲時略顯笨重的步伐,在心中會意地笑了笑,隨即打出手勢命令一名信徒遞上手中的劍。
「你們干什麼?這是決斗!」庫雷克瞠目結舌地打量起二人,愣了半天才趕忙補充道︰「再說怎麼能讓女人參加進來?雖然很感激二位的心意,可這說到底只是我和科妮的事,我並不想害了你們。」
「汝莫要自視甚高,奴家可並無出手的打算。」妮尼薇瞪了他一眼,用力捏了捏少年的腰轉過身。「別忘了奴家的話。」
妖精的聲音通過一只看不見的听筒送直接送進尼克耳中。對于技藝未精之人來說,用魔術傳遞聲音之時難免會因為無法全力集中精神而失敗,可如果只是單純地接收,哪怕身處能夠強烈干擾魔法的神的領土也並無問題。
「還有一人呢?」
「已經都在這里了。」尼克使勁握緊了從未用過的短刃自信滿滿地答道,隨即話鋒一轉。「不過畢竟我們這方少一人吃了不小的虧,所以這場決斗能否按照我家鄉的規矩來?只需一方主將殞命便分出勝負。並且……」他特地加重了口氣,「允許投降。」
「哼,投降的條件對瓦赫蘭之劍來說就不必了。不過我答應你的提議,只要我或者桑薩瓦先生有一方失敗,那麼這場決斗就算分出了勝負。」
「吾誠以感激之心銘記瓦赫蘭的寬容。」
尼克以劍尖朝下鞠過一恭以示對索德的感謝,而後退向庫雷克身邊對他小聲說道︰「一會兒請記得千萬要全力防守,我則會看準時機進攻,一定得等拖垮對方主將的體力我們才會有取勝的機會。」
「等等!你不是魔術師嗎,知道怎麼用劍?」
「小時候好歹被強迫學過一點啦。」尼克抓起短劍在眼前舞了兩下,在一旁比出一只半手掌的長度笑著說道︰「不過好像更短一點……」
「……」庫雷克哭笑不得的表情簡直像要暈過去,「那是魔術師才用的防身匕首啊,和劍術根本不一樣!」
「那也總好過你一個吧?沒關系,有行家現場指導我還是有一些自信的。」
「鬧夠了麼二位?」
索德有些不耐地打破了這難得輕松的氣氛。尼克和庫雷克于是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各自擺好防守的架勢,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那半寸不到的劍尖上。
「你們听好。站在後排的那人不懂劍術,不需要過多殺傷,全力猛攻桑薩瓦先生便好。」索德泰然地舉劍向另外二人發號施令道。他的眼中望不見半點戰意,顯然並未將這兩名年輕人放在眼里。
「不用害怕。」藏在老祭司的斜對面的陰影中,尼克正用力按住自己發抖的右手暗暗反復念道,「想一想大賢者的做法!」
「注意,開始了。」
索德說完這最後一句也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他蹲子將劍刃橫在面前,持著劍的左手上的肌肉夸張地鼓脹起來。老祭司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和斜後方的兩名祭司構成一個穩固的三角逼近二人。等到彼此間距離只剩不到十步,本來站在後排的祭司突然一個箭步沖上前來向庫雷克的側身刺去。
早有準備的劍士從容地後退了一步,將身體的中心瞬間轉移到支撐著的左腳上,側身躲開刺向肩膀的攻擊同時格擋住另一把劍。被留在v字中心的索德也幾乎同時沖上前來,可出乎他意料地,本以為直刺庫雷克要害部位的短劍竟在離他身體不到一寸的地方發出刺耳的鳴叫被撥向一旁。老祭司這才發現,剛才畏縮地躲在庫雷克身後的少年居然地突然躥了出來,精準地化解了他的攻擊。
一連幾次,每當索德趁著其他兩名祭司創造的破綻以志在必得的態勢攻向庫雷克之時,本來遠遠躲在一旁的尼克總會不失時機地準確出現在他攻擊的位置幫助庫雷克擋開他的進攻。雖然只能一直采取完全的守勢,但二人屢次精彩的配合竟逼得瓦赫蘭的祭司們愈發急躁起來,就連一旁觀戰的瓦赫蘭的修士們也不禁忍不住拍手叫好。
這個小子竟能看穿我的想法?
索德滿月復狐疑地盯住尼克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側旁不遠處,一個矮小的身影忍不住「 」地偷笑起來。妮尼薇單手托著下巴側臥在一枝高大的櫸木間,另一只手的五指悠閑地停在索德身上。誰也不知道,身處那片場地中間的尼克只是完全遵照著她的指示生硬地揮出動作。生性古板的瓦赫蘭的信徒不渝地遵照著一千年前先師們留下的格斗技術日夜操練,在妖精女王眼中,簡直如同在畫好的棋盤上一一丟入石子般無聊。
七嘴八舌的人群中,有一個人的臉色也從剛才的鐵青略略緩和了一些。市政參議曼努埃爾?桑薩瓦帶著四名保鏢站在橢圓形的場地一側最靠近庫雷克的地方提心吊膽地觀望著。如果稍加注意,便能輕易地發覺他坐立不安的焦急心情。
「如果庫雷克受傷就立刻去將他搶下來。」可他剛一向手下的人透露出這個意思,便被他們「嗯呃……」的推阻之詞氣得跳腳。
曼努埃爾煩躁地咽下一口口水,嘬了一下長年撥撩金幣而長出老繭的手指。因為用力過猛扯下表皮而產生的痛感促使他不自覺地端詳起自己的雙手,布滿皺紋的肥厚手掌已經不復當年握劍守衛在德雷福斯老爺身邊時的靈巧。多年以來被貪婪蒙蔽住的往事在這種時候竟一點點浮現,令他一瞬間悲傷得差點哭出來。抬眼望去,庫雷克正用身體擋在尼克前方,拼命抵擋著劍鋒。從他雙眼中流露出的堅定的眼神,仿佛和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
「抱歉!請暫停一下!」
曼努埃爾咬咬牙下定了決心,趁著兩隊人各自退後的空當突然沖進場地橫在他們中央。
「也請給我一把劍!」他多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得意地開口道︰「我願意充當庫雷克?桑薩瓦先生的副手。」
「參議先生,決斗並非兒戲。瓦赫蘭之劍須代替瓦赫蘭貫徹它偉大的意志因而絕不會對任何人放水,希望您認真地考慮這一點。」
曼努埃爾的喉嚨因為極度緊張而閉塞得發不出聲來,只能用力地點點頭一邊攉起袖子擦去額角流下的汗液。索德有些不奈地轉身使了個顏色,不到一會兒,三名修士懷抱厚實的皮夾從庫房中走回,在眾目睽睽之下七手八腳地為他穿好。曼努埃爾發福的身形勉強鑽進那件本為個頭過高的人特殊準備的硬皮甲中。過長的下襟一直延伸到膝蓋上方,讓他看來如一只武裝過頭的鐵桶,只不過移動了幾步,便感到氣喘吁吁。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庫雷克面無表情地穿過他的身邊,擺出進攻的姿勢向瓦赫蘭的祭司們大聲喊道︰「這場決斗跟他們沒有關系,我也不會再像懦夫一樣躲避。如果瓦赫蘭真的能听見祈禱的聲音,就請在此驗證誠實之人的無辜。」
甚至無人來得及發出一聲錯愕的驚呼,庫雷克的右腳已然瞬間離地帶動身體向前飛奔起來。看到索德將劍身往自己正前方稍稍挪動了一點,快速移動中的庫雷克立刻調整姿勢向右側過身刺向索德的左胸,同時微微低頭前傾身體盡量減少對方反擊時的接觸面。索德兩翼的祭司被庫雷克突然沖出的行動驚得呆了,一時竟忘了上前加入戰斗。
可饒是如此,老祭司依然立刻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反應與靈巧。他握著短劍的手瞬間向後縮進半寸擋下庫雷克的進攻,繼而翻轉手腕將劍刃刺向擦身而過的庫雷克。早就預料到這一切的庫雷克迅速抽回虛晃一槍的右手,將這一際致命的一擊擋下,在彈開對方攻擊的一瞬又再次做出刺擊的動作。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格擋下攻擊的索德竟然搶在他之前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調整好了身體,見勢不秒的庫雷克慌忙揮劍閃避,右肩卻還是被裹著寒光的短劍拉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已經不錯了。」
索德平淡地吐出這句話,接著以不給他任何喘息機會的速度向庫雷克沖來。青年連忙閃身將劍換到左手,利用身體慣性帶出的力氣勉強地揮劍擋開了這次攻擊。可被彈開的索德沒有遲疑,他本已近年邁的身體驟然爆發出不可思議的能量再次返身沖刺,在躲閃不及的庫雷克的側肋留下一道劍傷。不習慣左手持劍的庫雷克暗暗叫苦,雖然年輕身體的韌性幫助自己躲過了好幾次致命的攻擊,但在索德幾乎毫無破綻的步法面前,他也只能忍受著身上不斷增加的劍傷絕望地與之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