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簡陋的木柵旁的士兵吊起眼角又瞥了幾下裹在斗篷底下的妖精,滿月復狐疑地將繪著底比托王室標記的通行證塞還給尼克,揚手示意二人可以通行。大概是德萊蒙委托「道上的朋友」偽造的證件太過完美,滿臉橫肉的檢查官盡管都不大相信妮尼薇用輕蔑態度報上的信息,卻始終無法用那雙辨認過無數拙劣假文書的眼楮挑出半點毛病。
不知不覺,帕薩那通往底比托的最後一處國境檢查站已如完全同融進青灰色的背景中,被二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盡管從法理上,越過位于克羅克山脈腳下的國境就已經來到了底比托境內,但是要真正見識到這個海洋國家的富庶,還得再走上相當長的一段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人們對于這泊位于大陸正中,正在尼克和妮尼薇眼中變得越來越廣闊的塞萊尼斯湖依舊抱有的敬畏之心。與它相關奇怪傳言幾百年來從未停止過,甚至住在它不遠處的居民中至今還不斷有人宣稱見到了妖精的身影。
少年側身望去,妮尼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稀有地自己解下斗篷蒙住整個腦袋和背部,趴在魘的脊背上無精打采攤開身體,懶散的氣氛令他不禁輕松一笑,轉而將精神集中在身下的坐騎上。此刻,漢森臨別前送給他們的這匹馬被迫承擔了絕大多數的負重,正小心地踏過之前旅行者留下的馬蹄印,領著尚未痊愈的魘沿著松林間被闢出的路慢慢走著。靠近岸邊松軟的泥土減輕了許多顛簸讓人昏昏欲睡,剛翻過一座低矮的緩坡,兩匹馬忽然驚人地同時嘶叫了一聲怔住,不安地甩起尾巴。
「奴家……有點兒難受。」尼克這才注意到將臉埋在斗篷下面的妖精痛苦地捂著額頭的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從過了剛才的崗哨起奴家就有點兒頭疼,現在似乎更厲害了些……」
「大概是路太顛了,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吧。」少年將信將疑地說道。剛準備勒住韁繩,卻被妮尼薇抬手止住。
「不要停。這個感覺並非尋常,想必不是簡單休息一下便能消除的。繼續走吧,奴家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湖中的妖精?尼克心中一閃而過那些只言片語,隨即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傳說的主角此刻明明就在離自己不到兩碼的距離內,旅行時因為環境變化而感到不適並不罕有,只希望她不是又病倒了才好。
樹木遮擋住視線令人並不能準確地判斷出周圍的狀況。近在咫尺的湖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升起漫過了馬掌,在少年驚覺到水花濺起的聲音的一瞬,靜謐的賽萊尼斯湖面突然劇烈的搖晃起來,一片刺眼的紅光從湖心爬升而起,隨即如一張透紅的繭張開裹挾著少年沉入水中。
「這是……什麼東西……」
冰涼的湖水不由分說地灌入尼克的鼻腔與喉嚨里令他直感到呼吸困難,身體也像被沉重的鎖鏈拴住動彈不得。陷入恐慌中的少年連忙睜開眼楮,盤踞在他頭頂的光亮地暗淡下去,漸漸地只留下那束昏暗的深紅色光芒無可救藥地將他拖向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湖底。尼克嘗試著小口地吸進一口氣,出人意料地,難受的溺水體驗消失了,緊貼在他臉上的光暈也驟然綿綿地凹陷進一塊。少年尚未來得及驚嘆眼前便突然變得一片漆黑,他放開膽子沉著地吸了一大口氣調整過呼吸,過了一小會兒才勉強調整過視覺。近乎漆黑的環境中尚存著一點單薄的光亮,尼克匆忙撥開摩挲著肌膚的湖水朝著光線跳動的方向劃去,它們熟悉的起舞的方式毫疑問,令人即便在顫栗的未知空間中,也可以安心地游向那個方向。
「像!真是太像了!」
一道听來滿是贊嘆的男子嗓音輕盈地穿過耳膜。尼克驚異地瞪大了瞳孔望去,在光精們所營造出的熹微螢火的盡頭,一名長著妖精特有的俊美臉龐的矮小男子正挺直了身子,牽著一臉憔悴的妮尼薇優雅地立著。
「人類的血緣何等神奇,即便相距千年也能生出如此相似的面孔。」他托著妮尼薇的右手顫動了一下,轉過臉向妖精女王笑著說道︰「連眼神也頗有幾分相似啊。難怪您會一時糊涂,怕是帕里歐斯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楮。」
「辛苦了,人類。不論汝搭救吾族女王有何目的,吾亦當向汝道一聲謝。」妖精男子恭敬地行了一禮,隨即立刻換上警戒的神情說道︰「吾族對汝能盡的報酬僅止于此,只要汝在此向帕里歐斯起誓不會對其他人類提起這段時間的經歷,吾自然會將汝安全送還。」
「阿爾薩息……」妮尼薇忽然抽去了搭在男子掌中的手,從垂落的金發中側過臉來不悅地瞪向他,「莫要放肆太過,奴家並不記得答應了隨你回去。」
妮尼薇滿是厭惡的目光令阿爾薩息不禁面露怯意,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一模一樣眼神,更不願相信仰望了千年之久的偶像竟然如此隨意地再度將它加諸在自己身上。他漂亮的長睫毛沉重地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拽住妮尼薇縴細的手臂。
「在下不會再縱容您隨意拋棄自己的責任,更不能再放任您用人類的方式踐踏自己。如果說在下當年的無能是釀成您錯誤的共犯,幾百年來在下便一直嘗試著利用一切機會和人類接觸。可在下所見的,竟是比起對待吾族,對待同輩時更殘忍的壓榨和殺戮。現在您也能認同當初那個人的所謂理想只是徹徹底底的謊言吧;人類的血緣既然可以代代相傳,誰又能保證他們骯髒的本性就不是這樣?如果您被他們污染得太久以至于無法記起自己的責任,在下只能冒犯地將您攙回到正確的路上來。」阿爾薩息突然抬起頭,張開了幽藍色的瞳孔直直盯住尼克高聲道︰「人類,快趁現在立刻給吾答復,要麼收起謊言老實地走開,要麼就永遠睡在這里!」
「可是妖精,我沒有听命于你的義務。在我看來,已定下的約定凌駕所有的威脅之上,除非誓約彼端之人能徹底給我一個不再被需要的理由。」尼克瞥過阿爾薩息一瞬間變得煞白的臉,也暗暗驚訝于自己的鎮定,抑制住上涌的血氣反詰道︰「反倒是你的行為讓我更無法信任。一面聲言人類的粗鄙一面卻做出這等僭逾的無禮舉動,難道我應該據此懷疑妖精的秉性嗎?」
「哈,無禮!人類的惡性哪一樣不甚于這虛弱的指責的萬倍?吾所觀察過的人類,他們從古至今全部所做的,難道不是為了一片無法果月復的金子而毀滅莊園;為了異性掀開裙擺以及凌駕萬物之上的快感便肆意殺戮?想起來吾等真是天真,竟曾與這樣的種族竟奢談信任。」
「這些的確都是事實,甚至可能早就成為我們本能的一部分。但這些絕對不足以為單純地‘人類’這個群體定性,你又是否知道人類眼中的妖精是什麼樣?」
「汝等眼中的妖精吾根本不可能也無意知道。吾此刻要的只是干脆的答復,下一秒人類就算崩壞毀滅也與吾族毫無關系。」
「說對了,我也不知道。」
「什麼!」
少年的臉上竟不期泛起自得的淺笑,繼續說道︰「我無法知道人類任何看待妖精。對于追逐魔法的魔術師來說,妖精是帶他們進入精神世界的向導;對于譜寫詩歌的詩人來說,妖精是活在他們思想中的奇異生命;對于記錄歷史的書記來說,妖精是被封在書卷中的陳芥;而對于現在正為孩子哺乳的人類母親,妖精,它毫不相關因而什麼也不是。我所認識的妖精,亦不過是與人類並無二致的擁有完整思想與感情的個體,他們自然有著我所不能接受的一面,卻不能單單因為這一點便被完全否定。正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見識他們的全部,不做評價才是最為公允的評價。」
「中立的公允啊……汝何不試著將腦袋放進獅子嘴里勸說自己不要在意,或是在直面狼群時重復一遍這堂皇的借口。也難怪,汝根本無從得知自己的祖先以及他的幫凶對其他種族犯下的卑鄙罪行。吾族再不會冒險輕信人類的任何許諾,女王陛下只是個特例,她離開這個世上已經太久,單純得堪比幼小的孩子。」
「所以你們便合謀放逐了作為你們女王的幼小孩子,又在她受了那麼多苦之後再‘寬大’地接受她?那麼這一千年里所謂的妖精族都躲去了哪兒,你們當中的任何家伙難道連找到這里輕輕探問一下的功夫也沒有嗎!」
「荒唐!吾族的慘狀何時不是拜你‘偉大’的祖先所賜。那個將禍亂引向世間的家伙是那麼害怕諸神為萬物準備的唯一禮物——死亡,甚至為了逃避罪責將吾族拘禁。他不知情的後代現在竟然有臉詰問于吾,哈哈哈!」阿爾薩息蒼白的瘦削面孔上浮現出扭曲的苦笑,忽然抬頭睨向少年道︰「汝自然也懂所謂的‘魔術’吧,可知道人類如果想超越諸神的律法會怎樣。」
「你是說永遠不會被孟菲斯從編織著夢境的毯子上除名的後果……」
「不錯。有的生物明明已經死去,卻保留下了巨人與龍也無法比擬的永恆的**,以‘巫妖’之名繼續存在。恐怕那個叫泰斯勒的家伙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吧,否則吾無法理解他設下的結界近千年來絲毫未減弱一分。」
「不,這絕不可能!」尼克再也難掩心中不知所措的,求助似地望向妮尼薇。她的頭垂得很低,額前的長發細密地墜下,也恰好遮住落魄的神情。阿爾薩息暗自嘆了口氣,面對著抓住她的肩膀,用難以置信的溫柔口吻說道︰「您還能記起在下一千年前的樣子嗎?即便同樣的氣息依然留著,那個只配在您膝下服侍的稚弱的幼小妖精不知不覺已經度過了一千年的時光。當年的祭司們都開始惦念起諸神的禮物,新鮮的皮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遍布皺紋;手臂上的肌肉松弛得再也拉不動弓箭;牙齒也月兌落得念不出清晰的咒文來。騙過了時間的把戲的您一定無法想象有限的壽命將盡卻無法達成願望的遺憾,在下卻似乎能夠理解他。只是您如果繼續執著于虛偽的承諾,到頭來一定更加失望,所以請相信在下……」
「唔……奴家不管這些!」妮尼薇抬起水藍色眸子對上阿爾薩息的視線,從被咬得生疼的唇間擠出回答,「奴家吶,就算會後悔當初的決定也想要親眼瞧一瞧故事的結局。汝若還是那個阿爾薩息便應該明白奴家的性格,奴家不過想要一個答案而已,泰西現在是人類抑或巫妖對奴家來說難道會有任何區別?」
阿爾薩息不由震驚地齜出嘴角雪白的犬牙,他的臉微微側著,深青色的經脈從他手臂上緊繃的皮膚下面凸顯而出,簡直像下一秒鐘便會一口咬上腕邊雪白的脖頸。
「請好好看看這個地方,陛下!這毫無生機的湖底就連陽光也無法到達分毫。在您沉睡的時光里,那個家伙為了能多吸一口血甚至沒時間再回來看您一眼。人類所謂的承諾,不過是隨著他們的欲求可以隨便改變的東西,遑論那些禁不住誘惑墮落為怪物的人類!」
妮尼薇環顧四周的空間,那份濃重的孤獨感又重新堵住了她的胸口。在那漫長到讓妖精的記憶也變得模糊的時光中,只有她一直醒著,因為害怕躲進夢中的自己听不到那渴望的呼喚,害怕前來喚醒她的人無法收到她的回應,只好半夢半醒地一直等待下去。妖精止不住無助地搖著頭,發現自己已經甚至記不起心中那個人的樣子被反復生出的不安逐漸掩埋的過程。她似乎明白了自己頭痛欲裂的原因,縱使尼克的出現一度在她眼前產生出迷魅的幻象,可當再次觸模到這片透明虛空,壓抑著的那些東西便又不受控制地猛烈翻滾起來。
「承諾……也許吧……」
妮尼薇無力地垂下頭,眼中堅持的神采也隨之消逝下去。阿爾薩息安慰地輕輕摟住她的肩,揮手示意光精更活躍一些。尼克感到眼楮被慘白的光線刺痛,本能地抬起胳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突然被先前出現的紅光裹住,迅速向湖面托去。
「可惡……等等!」
尼克感到脖子被急劇收緊的紅光扼住,近乎痙攣地吐出舌頭,他掙扎著使盡最後的力氣強行將那東西掙開一點,奮力模向腰側的魔術匕首刺向包裹住身體的光芒。蠶繭一樣的紅光被曜黑的匕首劃出一道縫隙,迅速地潰散開去,少年來不及揉一揉自己的喉嚨,忍著從脖根傳來的撕裂的陣痛向著妮尼薇叫道︰「我認識的妮尼薇難道會因為臆想的答案便動搖嗎?她已經獨自經過了那樣恐怖的漫長時光怎麼會舍得半途而廢!雖然我無法保證能交給你想要的答案,但如果你那難以置信的自信和任性還留有一分,請相信我們約好的事,也一定相信那個被你……愛著的人,我絕不認為泰勒斯的承諾會是一個騙局!」
「人類,汝還想將謊言粉飾到何時!那個時候吾無能為力之事今日定當實現!」
阿爾薩息向著少年震怒地高聲吼道,他瞪圓的眼楮散出彌漫著殺意的光芒,轉過身放開抱著妮尼薇的左臂大聲念起咒文。
「heu!aqua,maximeinhumanumaudemteneravivosexistenspermyst,egoproauribusvestrissimutuumtua,exterminabitomnespaganorumantemea!aquaticdragon!(水龍卷)」
水流在阿爾薩息雷霆般的召喚下扭曲匯集成粗壯的鉗形咆哮著奔來,尼克卻並未被這懾人的氣勢嚇住,只是鎮靜地念起防御魔術同時蹬腿向前劃了幾步正面迎上攻擊。少年感到頭頂結結實實地挨上了一擊,從上下兩個方向襲來的水流宛如一條透明的巨蛇翻開了顎,瘋狂地撞擊、吞噬著柔韌的保護罩。尼克全心所想的只是捱下這一波,他還記得雷歐納德曾用過的戰術,自己的身體已經些許習慣了在水中的活動,只要趁著妖精準備第二個魔法的空隙快速游近他,比起人類弱小得多的身體始終是他們無法回避的破綻。
強烈的震擊感還未完全消除,尼克便已經冒險撤去了防護手腳並用地奮力游向妖精。雖然流水的阻力極大地限制了少年的速度,他還是無比確切地感受到了距離的縮進。阿爾薩息的容貌漸漸清晰起來,妖精特有的深目高鼻因為惱怒更加輪廓分明。他煞白的臉上一瞬間露出驚恐的神色本能地向一旁扭過身體,立刻反應過來面對少年唱出魔法箭的咒文。
尼克先是遲疑地一驚,隨即更加用力地掙開腿腳向前方劃去。他明白正被水流帶動的身體無法做出及時的閃避動作,唯獨抑制不住想在阿爾薩息那張自信得仿佛扭曲的臉上補上一拳的沖動。想到這里,少年的嘴角邊便又瞬間恢復了如常的平靜笑容,只是魔術師天生的驕傲讓他不禁感到一陣不甘心的苦笑︰這個家伙……竟然從一開就準備了組合魔法!
「休得放肆!」
一張巨大的金色的網倏地裹住尼克,光之箭的尖端踫撞上密如紗織的網格,便立即無力地掉落下融進幽暗的水中。妮尼薇叫出風精向著阿爾薩息快速圍過去在他周身掀起一道強勁的龍卷逼得他節節退後,「汝回去轉告族人,奴家還沒大度到就這樣原諒他們。等奴家尋到了答案自然會負起所謂的責任,所以在此之前,汝等能否不要干涉奴家呢?」
「吶,這樣就對了吧。不論是汝還是泰西,奴家可從未懷疑過那些承諾。」妮尼薇揚起嘴角,輕盈地落到尼克面前伸出雙臂摟住少年的腰,也將滿溢著倔強笑容的絕美臉龐埋入他的懷中。「不過最初的時候,汝也只是為了活命隨口編造了這個理由吧?」
「……」
尼克被這話驚得怔住,慌忙張開嘴唇想辯解道。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不會說謊,少年的喉嚨像被喚醒的負罪感死死扼住,哪怕一聲單純的否定也無法出口,只得將面孔轉向一旁,生怕只要一對上妮尼薇因失望而堆滿酸澀的目光便再也無地自容。
「不過罷了,奴家還是很開心……」
「等等,你這是做什麼……」
少年感到一陣溫暖的觸感爬上鎖骨,幼小的睡精發出低聲的呢喃越過他燒紅的脖根與臉頰鑽入耳中。他的胳膊用力想要扣住胸前柔軟的身體,可越使勁,才發覺四肢早已麻痹地僵住,意識也不受控制地飛散而去。
「汝似乎真的忘記了人類天賦的謊言哪,抱歉奴家已經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感覺……」妮尼薇的聲音在少年的耳畔越來越遠,他感到靜謐地永恆流淌著的湖水中,幾滴難辨的液體落上臉頰,卻只能啞然地緊緊掐住自己的喉嚨,無論如何發不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