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用過早飯,伊爾迪科便喚來幾名女僕,領著三人四處參觀過一番。這座始建于四百年前的城堡維內提亞兩面環海,正坐落于克勞馥家領地邊緣的隘口。城堡的附近便是該地區相當繁華的一處集鎮,從小鎮北方的出口登上馬車,只需在遍植紅杉與樟木的坡道上行駛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便能來到城堡巍峨的門樓前方。
饒是如此,對比不過一百千碼外紙醉金迷的王國首都,這片近在咫尺的地方只能用荒僻來形容。海邊一律是不能耕作的鹽堿地,就連傳統的漁業也舉步維艱,過分劇烈的海風總是順著曲折的海岸線鑽進斷崖天然構築的口袋中,日復一日地灌進這片角灣。多虧了身為王室總管的卡斯帕爾•克勞馥及其家族的不懈努力,才讓這片物產貧瘠的領地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經濟活力,堪比人所未知的世外桃源。
不過作為擁有三百年以上家室的傳統底比托貴族,卡斯帕爾依然免不了像其他腦滿腸肥的爵爺們一樣,熱衷于用種種華麗的裝潢粉飾家族的住所。不知名的天才匠人修築起城堡雄偉的主樓,不同于刻意展現高塔神秘色彩的帕薩那人,出生于廣闊海邊的底比托的建築師們則更傾向于使用柔和的圓與高塔的結合來構建他們的作品。
青磚砌成的牆壁上被開出許多半圓型的彩色玻璃窗口,無數層圓形的拱門覆蓋住足足一百碼的走廊,平行地伸入大廳中央。手藝純熟的工匠將大理石雕成一樣大小的海蛟模樣安置在每一層拱門的正上方,穿過彩繪的長廊與拱門,一只巨大的水晶吊燈突然呈現在三人眼前。穹頂上繪滿了出自歷代名家之手的壁畫,被它籠罩著的地方,令人沉醉的金色從密特拉溫暖的懷抱中散逸而出灑滿鋪遍大廳的一整張駝毛地毯,四壁反射過來的光芒只讓人覺得正身處龍族的寶庫之中。
「這里的藏品都是克勞馥家歷代收集了超過一百年的成果。」伊爾迪科•克勞馥抬起胳膊指向面前不遠處一塊古樸得與四周格格不入的牆壁,有些得意地介紹道︰「諸位請看,這柄指揮劍乃是被譽為‘賢王’的瓦倫斯陛下所賜,還有這套鞍具,也都曾是王家的用品。」
「賜給出沒禁鑾的弄臣兵器馬具,真說不上這是榮耀還是諷刺……」
雷歐納德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牆上的展品,小聲嘟囔起來。他的態度依舊明晰,對于的尸位素餐的貴族老爺,出身底層的雷歐納德從來不抱一絲好感。
唯獨眼前的兩人是個例外。
「喂,雷……」
凱瑟琳趁人不注意用胳膊捅了他一下。並非出于責備,只是少女敏銳地觀察到伊爾迪科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悅的表情,想為尼克,也為自己和雷歐納德盡力地免去一點麻煩。從早晨開始,女僕們為她換上的衣服就勒得她有些難受,雖然身為公主早已習慣了對這種冗繁的服飾,可依照底比托風俗所制的禮服還是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負。
「放心,我也知道你很辛苦。」
雷歐納德不耐煩地擺擺手回應道,忍不住偷偷望向她。凱瑟琳身著一套水綠色敞口禮服長裙,烏黑的長發在腦後盤成一個髻,半掩在飾滿羽毛的禮帽底下;她挺著胸口流露出天然的不矜不傲的氣質,不時隨著伊爾迪科的說辭禮貌地頻頻致意,視線卻始終停留在最前方的尼克身上。
「克勞馥先生,您的招待固然盛情難卻。只是我記得王室總管閣下曾經承諾過,敢問要見我的那位大人物現在何處?」
尼克終于忍不住上前追問道。可伊爾迪科卻像並不在意似的,他的動作依舊不緊不慢,停頓了好幾秒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那堵瓖滿榮譽的牆壁上撤回。
「敢問你可知道克勞馥家興盛至今所依靠的是何物?」
「是禮儀,也即是不得罪所有人的待人處事最佳的方法。」青年的嘴角依舊掛著近乎枯燥的社交笑容,「總管先生想讓三位住得安心,亦恐客人怕過分拘束這才安排了這趟參觀。不過請您明白,這個城堡里居住的貴人並不止幾位,為人處世之時也要想一想他人方便與否才好。」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不過不知道您能否透露一些細節,關于那位客人的身份……」
尼克躬身道歉道,剛想再問,卻被伊爾迪科伸手止住。城堡另一側的鐘樓里,懸在半空的巨型的青銅掛鐘恰好敲過十二下,年輕的扈從兼管家兀自搓了搓手,收起臉上一閃而過的曖昧笑容,開口拽回三人的注意力。
「哎呀,居然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那位大人那邊想必也已經結束了,幾位請跟我來。」
從主樓的後門出去約莫走上一刻鐘,再穿過一片修剪齊整的庭園,便能在粗壯的雪松林間發現這座袖珍的修道院式建築。尼克和雷歐納德心有靈犀地走在兩側為身後的凱瑟琳撥開垂下的樹枝,還未來得及抬頭,便差點被從一旁落滿雪屑的小徑上突然竄出的人們撞上個滿懷。
「這麼慌張成何體統!長老們呢?」
伊爾迪科一把拽住其中一個女人的衣服大聲斥責道。她們一律穿著修士的灰色連身長袍,胸前顯眼的地方佩著安眠與重生之神孟菲斯的聖徽。尼克不禁有點兒詫異,眼前這幾人戰戰兢兢的姿態不管怎麼說也實在太受辱了些,即便作為教會中地位較低的入職修女,也斷不至于在一名伯爵的扈從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長老們還在祈禱。」被抓住的修女小心地抬頭答道,她感到胳膊被鐵鉗般的手掌緊緊捏住,幾乎疼得掉下眼淚來。「大祭司說國王陛下可能需要動個手術,讓我們再去打幾壺熱水來……」
「什麼手術?」
「高燒和瘧疾,或許需要放血……」
「混賬!」伊爾迪科瞪大了眼楮,忍不住大聲叫罵道︰「你們以為自己在給貓狗治病嗎?馬上停下來!總管大人回來之前誰都不許輕舉妄動。」
「可如果陛下的高燒還不退,恐怕熬不過明天晚上。」
「那也不行!你們這些家伙除了靠捐贈過活還懂什麼?總之給我立刻住手!」
伊爾迪科凶惡的眼神嚇得那名修女趕忙向後退去,她的胳膊依舊被抓住,拼命掙扎的樣子簡直像極了待宰的羔羊。
「那間房子里住的是國王陛下?難道說要見我的人也……」
「嗯。請原諒總管大人沒有告訴您,事出突然,本來也只打算讓你獨自進去那邊。」伊爾迪科的聲音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剛一放手,那名修女便如同得救了似地頭也不回地跑回房子里。
「可國王陛下怎麼會來這兒,這到底只是單純的旅居修養還是底比托的國王根本已經被流放了?」
「準確地來說,兩者兼有。」伊爾迪科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像是將尼克擲地有聲的質問投進不見底的湖水里,「底比托國王哈德里安•托利維賽病入膏肓無法**處理政務在貴族間早已是不公開的事實。雖然現在這個國王的名號只不過是強者之間相互爭奪的借口,可只要這面大旗存在一天,千年以來根深蒂固的傳統就依然有它無可代替的作用。克勞馥家世襲王室總管的職位已有三代,從來不偏不倚絕不過分結好任何一方,所以議會才會把這麼重要的棋子送來這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懂了嗎?」
「不過看樣子,我們今天是見不到那位高貴的籠鳥了吧?」
雷歐納德忍不住插話進來。其實比起覲見毫不相關的某國君主,他更在意廚房里橫陳的料理與美酒,昨天夜里與下人們把酒言歡的經歷依舊歷歷在目,讓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
「很遺憾,史克威爾先生。」伊爾迪科完全無視雷歐納德的問題,他依舊滿心考慮著如何攔下那群不知輕重的祭司,恨不得立刻抽身趕上去。「關于這件事,還是等待總管大人從首都回來之後再做定奪吧。我現在必須過去查看一下,幾位還請自便,只是容我多嘴提醒一句,千萬不要擅自跟來不該去的地方。」
「放心吧,這里的某人一定學乖了。」
雷歐納德訕笑著瞥了少年一眼轉身邁開步子。一直在一旁緊張旁听著的凱瑟琳這才松了口氣,趕忙向著尼克身邊靠了靠悄悄推了他一下。
「今天就到這里吧。」
「累了嗎?」尼克猛地從繁雜的思考中回過神來,換上異常溫和的笑容問道。
「有一點兒,這裙子真是好重啊。」
「這就是‘待人處事最佳的方法麼’……嘖嘖,看起來王室總管家的體貼也並非周到嘛。」
「我可不在乎他們的做法。」凱瑟琳的聲音小得幾乎听不清楚,仿佛害羞地垂下頭抱住少年的臂膀,「吶,扶著我,好嗎。」——
從維內提亞往東北方向量出約模六百千碼,被稱作「遺忘之海」的哈隆坦沙漠如無數只緩緩合抱的臂膀貪婪地覆蓋住大陸的整個中北部。漫無邊際的地平面上一律是死寂般的深褐黃色,偶爾也會在曝露在路旁的岩洞中發現一些干癟的尸體,燥熱的風帶著從遠方而來的味道攪動起紛揚的砂土,惡劣地將那些澀人的粗礫塞進旅人的口鼻里。可沙漠中的危險遠不止于此,忽而出現的沙暴以及水源位置不期的變化永遠最令人膽寒。關于這一點,掙扎在這條瀕臨廢棄的商路上的客商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有發言權,他們在白日里被密特拉的光芒炙烤得汗流浹背,一到晚上卻像掉入刺骨的冰窖里。
「叱,什麼味道……」走在稍前方的妮尼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堪忍受酷熱的折磨褪去了罩在外面的無袖短衫,解開了襯衣露出精巧的鎖骨。一陣陣**的味道順風鑽進她敏感的鼻腔,逼得她連忙捏起鼻子。
「抱歉陛下,人類難聞的尸臭打擾到了您。」阿爾薩息說完,隨手叫出風精阻止下四周空氣的流動。妮尼薇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不禁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又發問道︰「汝這是什麼態度?這氣味也未免太過新鮮了吧!切莫妄圖隱瞞什麼,汝應當曉得奴家的脾氣才是。」
「吾同樣不知此事。雖說在下曾私下向長老們打過招呼,不過來迎接您的隊伍也應該不能到達此地才是……」
「大概只是幾個不幸遇上了沙暴的家伙吧。」
阿爾薩息的口氣仍舊淡然,可等到走近了一些,他掛在臉上的不以為意的神情卻瞬間凝固地僵住。陽光曝下的暗紅之中,燒焦的帳篷和木材還裹著未燃盡的灰霧,被隨意地丟棄在綿延望不見盡頭的廣闊的戈壁里。疾疫與破壞的尤因的使者——禿鷲以驚人的數量遮住地表,不斷從盤旋的天空中俯沖下來,撲騰著灰黑色的翅膀大塊朵頤著那些散亂躺倒的**;它們不毛的脖頸與頭頂布滿干涸的血塊,**的尸塊在半空中被扯得到處都是,不時隨著喑啞的怪叫聲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臭氣。
妮尼薇不由地感到一陣暈眩,突然膝蓋發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她的眼中已然沒有了平時高傲的神采,只是無力地抬頭望向同樣失魂般的阿爾薩息,掙扎了許久才從顫抖不停的唇間擠出模糊的話語。
「是他們嗎……這里大概有上百人啊……為什麼……」
「不,這些尸體上除了明顯的魔法灼傷之外也有刀劍劈砍的痕跡,在下並不認為吾族人會行此殘忍之事,只是這等慘狀,簡直像是……戰場。」
阿爾薩息連忙上前想攙起她,才發現腰間竟僵硬得不听使喚。妮尼薇試了幾次才勉強接住對方伸來的手,搖晃地站起身來,在阿爾薩息的扶持下下意識地繞向另一邊。
「慢著。」妮尼薇的腳步突然停住,怔了一下隨即甩開手趟入那片血色里。擺月兌了幼小的妖精們掣肘的風滿載惡意地迎面吹來,妖精女王深深地吸了口氣,任由那濃重得幾乎化不開的腥味闖進肺里,轉過身來說道︰「奴家覺得不能放著這些人類的尸體不管,汝也過來幫忙。」
曠野中突然響起一道雷鳴,禿鷲們吃了一驚,慌忙舍下嘴邊的肉塊飛上空中。妮尼薇的嘴唇翕動念出咒文,一抬手,周圍的地面便如同折起的羊皮般陷下去,又化作一只巨大的袋子收起漏入的尸身。時間稍逝,大地又重新變回了原先的模樣;聚攏的尸體被堆成一座小山,阿爾薩息跟著喚出一條火龍撲上去,空氣中瞬間充斥滿了油脂被烤焦的味道,沾著火星的士兵衣物和帳篷的碎屑旋轉著沖上天空,仿佛行將燃滅的巨大隕星佔據了全部的視野。
是奴家的罪嗎……
妮尼薇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被染成霞色的雲,在心中顫抖著發問道,內疚和恐懼交纏著從心底升起,也將她暗暗生出的微弱期待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