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迪科當機立斷,決定避開人群比肩接踵的廣場徑直從港口岔向禁宮。他也有自己一點兒小小的私心,想讓從未見過海洋的凱瑟琳與雷歐納德看看眼界。港灣中擠滿了掛著白帆的貿易船,長度自十五六尺至近百尺無一不有;更遠處,幾十只雙層槳帆並用軍艦正並肩航行,如游弋的巨人灑遍掛滿紅霞的廣闊海面。整齊的海軍陣列中,一艘格外巨大的漆黑船只吸引過雷歐納德的注意力。它比起普通的船只高出一倍還多,船舷兩側各陳列著八門艦炮。異常寬厚的船頭夾著一根鐵質的管狀東西,首尾都被一段骨架似的長條包住,只在桅桿的後部半張開逆風時用的三角帆,速度卻快得驚人。不過視線被房屋擋住的一分鐘的功夫,那艘奇怪的船便已遠遠地甩開其余的軍艦,泊入船廠附近一片專門留出的碼頭。
「哇,那究竟是什麼玩意?」
雷歐納德忍不住高聲問道。他的眼楮睜得老大,直直地勾住那只沉默的巨物,仿佛一秒鐘也舍不得移開。
「學士院為海軍特制的新式戰船。說真的,我也信不過那玩意。」
伊爾迪科伸手止住雷歐納德愈發不解的好奇心,左手搭上眉間眯起眼楮望向船塢方向。一名海員打扮的青年順著梯子從黑船的甲板上利索地爬下,不小心踢中了栓船的鐵樁帶來的痛感令他不由地長長地驚噓一聲,連忙月兌下靴子坐倒在地上撫摩起腳背。
「我們的運氣看來不錯,正好踫上能為幾位解答的人。」
伊爾迪科說罷揚起馬鞭靈巧地轉過車頭,身邊的護衛亦連忙跟上。車隊突然變向的陣勢十足嚇人,可青年並沒有絲毫恐慌,只是挫揉著腫起的腳緩緩站起,揮舞著胳膊蹣跚地向這邊走來。
「怎麼搞的托瑞斯,又在工作時間打瞌睡了嗎?」
「嗚哇……伊爾迪科,不要這麼刻薄啊。」
一副迷糊表情的青年忽然委屈地叫道。他長著一張方闊且稜角分明的的臉,半敞著的領子下面露出結實的肌肉,與听來有些軟弱的口吻十分不襯。尼克詫異地盯住他,一股熟悉的感覺像是再度復蘇過來,竟令少年心中忽然一陣莫名地絞痛。
「托瑞斯……你是托瑞斯•奧弗涅嗎!」
「對不起,您是……」青年連忙移過目光,他的視線在尼克身上停留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地驚呼道︰「智慧與巧合的西帕提婭啊,尼克你怎麼回來了!我老爸難道沒和你一道嗎,他現在可好?」
盡管早就預料到這一幕,對方滿懷激動的口氣還是讓尼克頓時慌了神。他的舌頭麻痹似地全然僵住,這尷尬並不全然來自于愧疚,毋寧說少年自己也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他趕忙低頭避開托瑞斯好奇的視線,掙扎了許久,這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道︰「抱歉,中間出了一些意外,我們走散了……」
「呃,這樣啊……」托瑞斯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忽然領悟了似地放心大笑起來︰「那個少根筋的家伙一定是嫌麻煩故意躲起來啦。小時候就常听人說他年輕的時候總愛這麼干,還差點連老媽都弄丟,這次又害你一個人跑回來,真是對不起啊。」
石像怪……對了,我發誓過不許再這樣稱呼你。那麼德萊蒙,以及此刻所有我能想起的家伙,如果你們也在听著可千萬不要發笑,這已經是我能說出口的謊言的極限了。
尼克交叉起雙手捂住口鼻,祈禱般閉上眼楮,托瑞斯的回答不經意間擊中了他心頭柔軟的地方,令他一瞬間痙攣似地窒息。他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熟悉的面孔,他們或微笑,或憤怒,可竟都無一例外地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越飄越遠,模糊地辨認不清。沉重的孤獨感伴著耳邊翻涌的濤聲襲上心頭,那些殘留的笑容像一把鈍刀殘酷地挫開腐爛的記憶,少年感到自己勉強做出的表情正不受控制地扭曲,慌忙抬起袖子低頭遮住臉。
「原來又是認識的人,你這家伙可真不簡單哪。」雷歐納德興奮地拍了拍尼克的肩膀,轉向托瑞斯開口問道︰「那艘船真的是你設計的嗎,為什麼速度會這麼快?」
「哎,東方人?」托瑞斯饒有興趣地眯起一只眼楮,在得到伊爾迪科以眼神送來的首肯後才興奮地開口解釋︰「我不過試著改造了一下船舷。傳統上一味依靠增加風帆的面積提高航速目標太大且效果有限,過去的船底與海水的觸面太大,其實只要將其削尖一些速度便能快上很多。」
「雖然我不懂船,可也知道這種做法會大大削弱船只在海上的穩定性,萬一踫上風暴怎麼辦?」
「這一點不用擔心,剛才的出航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已經找到了彌補的辦法,真論起來,這艘船抵抗惡劣天氣的能力恐怕強得你無法想象。更重要的是,它還有一樣近戰時絕對會嚇人一跳的秘密武器。」
「你指的是船頭那根旗桿似的東西?難道是為了掛住帝國的船再和他們無敵的陸軍肉搏嗎?」
「不懂航海的東方人沒必要了解這麼多吧。反正你們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嘗嘗它的炮彈,願意上船劃槳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雷歐納德違心地聳肩點了點頭,他始終覺得這名叫做托瑞斯的男子吹噓太過。他的眼神中永遠帶著孩童嬉耍的意味,態度之隨意根本和他從事鐵匠工作的老爹大相徑庭。
「只希望打起仗來不會是一副花架子。」
「哈哈,這個當然。我的劍術和討好女孩子的功夫比起老爸來差得遠,不過說到海洋和船,世界上對他們足夠了解的家伙除我之外就只有一位。」
「喂,不要這麼狂妄,格林尼西可是會給你的一記風暴作為處女航禮物的家伙。」
伊爾迪科擺擺手,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說道。被嗆住的托瑞斯對雷歐納德遺憾地聳了聳肩,隨即挪動步子往前者身邊湊了湊。
「哎,伊爾迪科,幫我去船塢里叫杯啤酒吧?」
「給我滾回去工作!」
身著華服的管家出人意料地爆出這句粗口。技師卻並沒有生氣,只是有些抬手撓了撓耳後的頭發歪著腦袋定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言自語似地嘆道︰「有份能讓人認真起來的工作可真好啊!船首的測量,還有吃水深度的調試……哇,好像有點餓了。」
托瑞斯丟下這句話便旁若無人地插起手扭頭走回碼頭方向。就在尼克好不容易放下懸著的緊張情緒之時,他又像突然想起什麼喘著粗氣跑回車隊跟前攔下少年的馬。
「啊,抱歉我剛剛又走神了。如果有時間的話,請到我家里來坐坐吧,就是奧弗涅家老宅後面的那間小屋子。」
「呃,這樣啊……我知道了。」
少年不由地緊閉上眼楮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這令人尷尬的回答。托瑞爾疑惑地望向他,索性很快便又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的邀請兀自爬回船上。身下的魘不失時機地加快了步伐追趕上車隊,尼克張開瞳孔迎著濕潤卻不乏凌冽的風注視著跌蕩的海面,漆著黑帆的軍艦不知什麼時候被藏進深紅的暮色里,尚未進港的貿易船也紛紛降下主帆有序地駛入殘光籠罩的港口;碼頭工人加快速度丟下抗在背上的最後一包貨物,互相招呼著涌入提供廉價晚餐的港口酒吧,剛才還喧鬧如常的碼頭像在和逐漸降臨的暗夜賽跑般,幾乎瞬間便沉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