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遺族 episode 7 英雄在絕望中安眠

作者 ︰ 知盛卿

幾乎所有人都來到了廣場上。自從昨天中午得到物資倉庫被偷襲的消息以來,大家無不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處境,所以一等到巨魔們的進攻暫時停止,村民和商人們便自發地聚攏到這里七嘴八舌地開始商議起來。雖然村長奧列金堅持這並無大礙,可大多數人還是憂心忡忡。眼看辯論的火藥味越來越濃,泰斯勒決定當場制定出對策,好趕在人們的情緒徹底失控之前消解他們的擔憂。

「那麼直奔主題。請村長先生誠實地告訴我們剩余的食物和水還能堅持多少天。」

「食物倒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失,算上各家的自留量堅持十天不成問題。不過水的話,因為集中存放,所以只剩下……」

「還剩多少!」

伊利修斯早已顧不上禮貌沖他急切地大吼道。奧列金被這充滿魄力聲音驚得慌了神,心頭一緊忙將真實情況月兌口而出。

「一罐。」

人群發出沮喪的嘆息聲,伊利修斯則不自覺地緊緊咬住右手拇指低頭陷入了思考。一罐水在沒有任何浪費的情況下僅僅能供給全村人兩天,在這之後,失去了飲水的村民很快便會士氣崩潰、四散而逃。這就意味著,一定要在後天入夜之前擊退巨魔的大軍,可對于縮聚在這里自顧不暇的人們來說,主動出擊無疑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村長先生,請問領主的援軍什麼時候會到?」

伊利修斯抬起頭問道,休整一新的眼光中又恢復了鎮靜。奧列金見他提出這個問題不禁暗暗舒了口氣,趕緊迫不及待地接下話茬道:「治理本地的可是以勇武著稱的菲路斯家,依我看,領主大人和他的精銳部隊很快就會趕到。」

「那麼兩天之內?」

「絕對沒有問題。菲路斯堡離這里不超過三十千碼,說不定動員完成的大軍此刻已經在路上了。」

奧列金自信地拍起胸脯,絲毫不介意周圍人群投來的懷疑的目光。然而不管怎樣,作為村中德高望重的長者,他的話還是足以令大部分人安下心來。可就在這時,村子東南方的崗哨上突然傳出一陣急促的警笛聲,立刻便抓去了憂心忡忡的所有人的注意力。

東南方的天空中涌起一片油亮的黑雲,鴉群毫無征兆地尖嘯著襲來,赫然撕裂明朗的天空,圈出鐵壁似的帷幕。它們席卷的速度極快,像聞見了熟悉的血氣味道興奮地飛掠過村莊,來不及閃躲的人只要從牆壁後稍稍露出一小臉,便不免被撲騰抓傷。泰斯勒的心底暗暗生出不祥的預感。疾疫與災厄的尤因的使者幾乎只為食腐而來,也唯有面對再無法動彈的身體時,才敢于肆意逞凶,而它們狂歡的場面,泰斯勒不幸地恰曾見過一次。

過了恍如半日的漫長時間,這股遮天蔽日的黑色暴風才終于稍停。驚魂未定的哨兵慌忙瞥去,自巨魔扎營的地點至古爾村城下的廣闊山林不知什麼時候禿去了一大塊,全副武裝的巨魔戰士催促著半獸人將被伐下的成年橡木與櫸木劈成約十尺多長的粗壯木條,又由部分工匠打磨成兩頭鋒利的尖柱,凌亂地插滿了通向貿易都市布拉斯特的大道兩側。一些視力優異的人輕易地望見,在那些尖木樁的周圍,許多剝落的人類盔甲和旗幟被隨意地扔在地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汗臭與凝血混合的味道。

「劍與秩序的瓦赫蘭啊,這究竟是……」

視力絕佳的席克第一個驚呼起來。在牆頭人類的睽睽的視線之下,一只巨魔從不遠處的坑道里拖出一具尸體將其插上尖樁。他將那具已有些僵硬的尸體單手拖在地上,隨後扛過頭頂自股間貫通胸腔又從喉管中穿出。從尸體的肺中涌出的淤血順著巨魔的手臂流進盔甲的縫隙里,那怪物翻起碩大的眼球露出厭惡的表情,動作卻相當嫻熟。他想了一會兒,像是還不大滿意似的從地上拾起一面殘破的旗幟看了又看,使勁插入尸體張開的口腔中。

「那圖案是橡木和菲路斯堡!領主大人……戰敗了啊……」

奧列金喃喃念道,雙腿不禁發軟一下子癱倒在地。更多**的尸體被不斷擺放上去。它們的命運不盡相同,多數時候,執行的巨魔更樂意享受撕裂殘肢的快感。僵硬發黑的**每一次擺動發出沉悶的悲鳴,都引得遠處觀望的生者臉上浮出大片恐懼的鐵青。

「不對!我們——堅守在這里的人們怎麼能認輸!」一片哀嘆聲中,伊利修斯突然猛地拔出劍來高喊道︰「一位地方領主的失敗于我們何干?我們是米狄亞親手創造的生命,是受到諸神保佑的幼小孩子。在這之前我們已經贏過無數次,大家都見識過,在我們面前,就算瓦赫蘭也無法為牆外的巨魔添加絲毫的支援。如果畏懼能讓我們活命,那就盡管投降好了,可是誰能保證下場好過外面的人柱?所以何不繼續戰斗?對方也一定有著許多困難與破綻,不到最後一刻怎可妄言勝負。我們總以懦弱的天性自居,可與其抱怨天平不公倒不如自己去刻下中意的刻度,戰斗便是這唯一的方法!」

伊利修斯說著將短劍扔進不知所措的奧列金懷里,跳上牆頭全力望向那片尖柱。一團赤紅遠遠出現在原先被森林遮住的位置,那顏色跳躍著,仿佛新鮮流淌著的血將灰藍色的大地染上一抹嫣紅。晨起的烏鴉像是感應到少年同樣熾熱的目光撲打起翅膀匆忙避去,他在無數憂慮的目光中前傾身子在牆頭上深吻了一下,宣誓般朝向遠方舉起劍。

「他們雖不是親人,然而同樣親吻這片土地的,便是我們的戰友。他們的雙手應當持劍,身體也應披甲;就算死亡是戰士必將的結局,我們也將敬佩他們,令伊絲塔爾給予英雄安眠的終結。」

「英雄必將安眠!奪回尸體!」

「不僅如此,還要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伊利修斯的臉上露出坦然的笑容。他毫不顧忌地跳起站上城牆上的射擊口,矮小的身體也仿佛一下子長高許多,以自信滿滿的口吻命令道。

「那些尖樁不僅是恫嚇也是他們為自己埋下的餌,讓崗哨和東面陣地上的人點起火把,告訴巨魔們我們確實‘欣賞’到了他們精心準備的禮物。原先守在正門的人全部繞道北門出去,後門那邊的人帶上矛與弓去東面陣地上列陣。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們也請召集起來,一旦有機會就隨我們沖出去。」

士氣高漲的人們很快以驚人的紀律行動起來,自認犯了眾怒的奧列金悻悻挎上弓自告奮勇地代為指揮陣起地上的村民。伊利修斯在眾人的簇擁下穿過正對群山的北門,特地囑咐泰斯勒留在原地,以便隨時提供指引方位的魔法信號。

巨魔大軍的營地設在古爾村東南方五千碼外,盤桓佔據了貿易大道附近幾乎全部的空地。伊利修斯領著一百多村民與拿起武器的幾十名商人稍事休整了一小會兒,等估計到陣地上的人也已經準備就緒便沿著殘留的森林外圍悄悄靠過去。一道微弱的火光自黑洞洞的林間升起隨即快速熄滅,那無疑是突襲的信號。早已焦急等待了許久的泰斯勒趕緊搓起手指向村外的方陣處投去一個火花,臨時湊出的戰士們便如一塊無畏的鐵砧聚攏著行動起來。

大約百人的隊伍幾乎全部擎著超過十尺的巨大刺矛與長柄斧鉞頂著刺眼的金紅色朝陽緩緩前行,守在那里的巨魔早就自火光中察覺到了異動,三三兩兩地飛快組織起來構出一道嚴實的防線。奧列金指揮弓箭手凌亂地灑出一些有氣無力的箭矢挑起巨魔戰士暴躁的血脈,不時有一些巨魔沖出陣地怒吼著上前,可隨即立刻被新換上的箭矢射中,又被槍陣掀翻在地割去腦袋。

方陣在距離那片尖柱的墳場僅有幾百碼的地方停了下來。從營地方向奔來馳援的巨魔與地精奴隸越聚越多已漸過百,為了防止被進一步從兩翼包抄,原本站在隊伍最後以及兩側的村民迅速地轉過身排開將奧列金以及十來名持弓人圍在中間,原先氣勢十足的方陣幾乎一瞬間便變為了一只披滿鋼鐵的絞盤。晚來的巨魔也像得到了命令般不再激進,只是一個接一個地倚靠身後的尖柱群排出一個兩翼稍稍前傾的松散陣型,他們的目的異常明確,只要意圖奪回尸體的隊伍受到威懾無法再前進,蜂擁上前的增援部隊不出一會兒便能將這群冒然沖出的人類的後路徹底堵死。

泰斯勒在塔樓間獨自觀望著。對于伊利修斯的計劃,他雖然不得不贊同可依舊深覺太過冒險。從高處望去,巨魔大軍依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集結,將用以吸引注意力的村民幾乎全然吞進墨綠色皮膚包圍的海洋里;幾千碼之外,少年所帶領的偷襲的隊伍仍要面對數目絕不少于自己的守衛。他們皆是自瓦赫蘭飲血的寶劍端誕下的天生的戰士,只臣服于善戰的本能而桀驁不馴,即使面對力量更為壓倒性的龍與巨人也從未屈膝。更重要的是,每當想到兩撥人的生命全部維系在自己的一念之間,年輕巫師那顆早已鍛煉出的堅韌果決的心還是躁動地跳躍起來,令他緊張得幾乎呼吸困難。

「去啊!」

泰斯勒猛地抬起手像是要用盡全部的力氣自胸腔中大喊出來,用以信號的湛藍色火焰也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的顫抖,自指尖中跳出在半空中騰躍過兩圈消融在芒灰色的天幕中。男人忍住跳下城牆的沖動極目望向遠方,幾乎在他點起進攻信號的同一瞬,自森林盡頭點燃的火把如新星般猛地躥升而起涌向巨魔的大營。混雜著模糊難辨口音的口號聲透過早春時節殘留的北風隱隱傳來,泰斯勒不由地閉上眼楮向著薔薇與詩的米狄亞默默祈禱,祝福伊利修斯全勝的同時也寄希望于近處牽制的隊伍能頂得下憤怒的巨魔戰士的全力進攻。

人類孤注一擲的突襲著實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與生俱來的畏火的特性令處在下風方向的巨魔幾乎輕易便丟棄了守備的位置四散奔逃,只余下一些來不及逃走的奴隸與工匠以身體填上刀口的饑渴。伊利修斯已經顧不上追擊中走失的部分同伴,他將一只顯眼的白色天鵝羽毛插上帽檐,指揮著濃煙中尚能辨清方向的一只小隊徑直插進帳篷拼湊出的巷中。只要能斬殺大軍的統領,哪怕只是找到並摧毀他的營帳,便能打散這一只過分傲慢的部隊。巨魔戰士並非全無軍事素養的蠻干之徒,但在驚覺即將陷入被前後夾擊的情況下,一定無人再會冒險與一只長滿鋒利鬃毛的恐怖刺蝟做無謂的糾纏。

在火勢遠遠無法波及到的密布尖柱的東南方曠野中,遠離營地的巨魔卻並未顯出太過慌張的表現。最初的驚詫之後,在一些小隊長的指揮之下大軍很快便鎮定下來,早已心猿意馬的半獸人和地精奴隸也被迫回到原先的位置。只是這一次,被更加激怒的他們索性徹底放棄了防御的姿態,原先只隨著數量上升而略略加長的兩翼飛快地移動起來,如一對環抱的鐵臂將充作誘餌的人類徹底鎖在當中。

像是故意與另一邊的人類斗氣比賽似的,近處的戰斗只在巨魔大軍完成部署之後毫無延遲地爆發了。面對潮水般蜂擁上來的高大身軀,杯水車薪的射擊早已失去了任何意義,年過五十的奧列金早已顧不得平日的體面,抽出劍來漫無目的地揮砍著。他的腳邊橫陳著兩具年輕人的尸體,它們曾經屬于他最親近的兩個外甥的魂魄,一個被彎刀刺穿肺部尚在抽動,另一個則稍幸運一些——被從側面劈上的巨斧直接削去了半個腦袋。絕望的嚎啕聲之中不斷有人倒下,巨魔的大劍與戰斧每發出一聲悲鳴,絞盤上就每被鑿出一個深深的裂痕。不斷縮小的圓陣雖然尚未徹底崩潰,但其實任何人都明白,在這群天生的戰士面前,弱小且怯懦的人類跟本不會有任何勝算。只是尚有一絲信念支撐著他們——通往村莊的大門就敞開在自己身後,妻子兒女都躲藏在那片倉廩中,哪怕逃生無望,只要不親眼見到他們被核桃般碾碎吞噬,便是此刻堅守的莫大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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