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襲部隊的攻勢被迫停滯下來。在遙遙已經可以听見另一邊廝殺聲的營地最西南角,伊利修斯苦苦尋覓的巨魔首領終于現身。在如此之近的距離看去,那具幾乎佔據大半片天空的巨大身體投下壓迫的陰影,他的臂上與腿上留著清晰的劍傷,在濃煙中瞪圓了眼楮。幾十名巨魔戰士和一些奴隸依靠木柵和帳篷聚攏在他的周圍。經歷了最初的混亂之後,他們壓倒性的體格優勢漸漸彌補起數量上的劣勢,趁著人類分散報復的時間重新構築出一條防線。進攻的人們在倒下的同伴不斷的悲鳴聲中不禁動搖了。巨魔首領伸出剃刀般的舌頭刮去巨劍上濃脂似的血,高昂起粗壯的脖子吹響號角。滿含著憤怒的吐息聲敲打在號角深窩處的角質紋路上,瞬間發出被放大了無數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聲海嘯般爆發出來。
泰斯勒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臉上不由閃出一片死灰般的絕望顏色。他感到自己像被遺忘在另一片死寂的國度,空前的挫敗感也無法催動指尖動彈一下,只能透過模糊的灰紅色鏡面觀看近處必然的死亡。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辨出巨魔首領的意圖——這是再符合他們性格不過的策略,絕不會浪費一絲力氣援助被攻擊的部隊,而是毫無顧忌地進攻,再進攻,直至將視野中的敵人徹底碾碎。零星丟出的傷害魔法已再無法發揮任何威脅的作用,每當一名巨魔被爆裂濺出的火焰灼傷倒地,他身邊的同伴便會更加瘋狂地撕開面前的人類作為報復。包圍圈在巨魔戰士不計損失的猛攻下越縮越小,殘存村民絕望的吶喊聲也被海潮般的墨綠色擠壓著,終于完全沉寂下去。
一些外圍的巨魔開始轉過頭來奔向營地,泰斯勒終于放棄了救援的希望,喚出火牆點燃那片肉身的墓碑阻住通向北方的路徑。孤注一擲的反擊計劃已近全面崩盤,人類的隊伍失去了突襲帶來的短暫優勢,反被緩過神來的守衛壓制住丟棄了原先佔據的大部分陣地。伊利修斯還想再做最後的嘗試,他飛快地解開簡陋的皮甲跳上一處土坡,將插著羽毛的帽子高高舉過頭頂呼喊道。
「看那道火牆!這邊的巨魔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增援。我們的同胞或許已無幸存,但只要我們取勝,他們的犧牲便不會毫無意義;兒女們終會長大,不幸歸于歷史,亡者的靈魂亦將有所告慰。我懇請各位再跟我向那缺口沖一次。朋友們,最後一次!」
少年緊張地環視過身邊,一張張被火星灼得焦黃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或疲倦或失落的神色,干渴的喉嚨也無法回應這期待似的喑啞下去。他失魂地抬起頭,漸漸變得明亮的天空中,泰斯勒發出的第七枚撤退的信號恰好一頭猛地扎進茜色的雲層里。情勢已經緊急得容不下再做半刻拖延,伊利修斯只得不情願地放棄了最後的希望、被裹挾在亂哄哄的人群中朝西北的山地方向退去。在高處魔法的掩護下,突襲隊伍的一大半都得以安全撤回村中,存活下來的人紛紛聚攏到廣場附近自發清點過人數,還剩一百六十七人,這就意味著剛才被派出吸引巨魔主力任務的小分隊無人生還。
「村長先生……大概……戰死了吧。」
伊利修斯獨自蜷在土台邊的角落里,半天才勉強擠出這句話來。驕傲的少年忍不住悄悄抹下淚,這悲傷並不來自于懸掛的近在咫尺的白骨,而仿佛只單純為了安撫自己無可辯白的失敗。
「別再想這些了,好好考慮一下怎麼防備他們的報復吧,現在大家能依靠的就只剩士氣而已了。」
泰斯勒按捺住安慰少年的想法,他無來由地深深確信伊利修斯不會消沉太久,或許正是目睹了這驚人的擔起責任的自覺,才令他不覺間早已對這一對兄弟另眼相看。
雖然早就按捺不住,可是身為天生的戰士的榮譽感還是迫使巨魔們直到次日天亮才擂起進攻的鼓點。僅剩的樹木在一夜間被砍伐一空,他們用這些木材做成許多高大的雲梯架上油膩的圍牆,仗著可以無限再生的身體發狂般一擁而上。盡管求生的**勉強維持住村民們近于崩潰的精神,可昨日進攻失敗造成的惡果卻在此時無比清楚地凸現出來。原本每兩碼便有一人守衛的範圍突然增加了一半還多,泰斯勒不得不從後門不斷抽來人員補上缺口。奧列金的陣亡與席克的受傷造成的損失卻更為嚴重,失去指揮的後門防衛變得十分薄弱,兩三只半獸人甚至一度登上牆頭,勉強才被及時趕來的人們推擠下去。
「這群家伙難道就沒有過歇一歇的念頭?」
泰斯勒探出身子朝半獸人投擲石塊的密集處丟去一大團火球,隨即轉身靠上牆壁氣喘吁吁地罵道。殘存的射手被傾瀉如雨的海量投石壓得透不過氣,他一度冒險登上高處施法,卻險些立刻被一只掌心大的石塊擊中脖子,不得已再度縮回牆內。
「吼!里面的人類,立即交出那個竊取魔法的家伙並宣誓永久臣服,順從者並無遭到殺戮的理由。」
攻擊出人意料地瞬間停滯下來,綠色皮膚的戰士紛紛停下攀爬,抬起頭瞪圓了眼膜下乳白色的圓珠望向城頭。泰斯勒苦笑地吐了吐舌頭站起身,向著巨魔首領所在的方向傾子堅定地答道。
「奴役與屠殺何有二致?願米狄亞眷顧,令我同人們的希望永遠守在這里。瓦赫蘭的子民若真願以生命交換,我們也定然不會後退半步!」
"proh……(叱)"
巨魔首領從背上抽出那只巨劍抱在懷里,繼而雙手擎起指向天空。他雙臂上結實的肌肉樹皮般夸張地漲起,嗓音也因為連日指揮攻城而變得模糊不清,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無匹的狂傲與輕蔑,卻意外地教人讀出心滿意足的意味。
"vahram_benedicis!(瓦赫蘭庇佑)"
巨魔戰士排山倒海的齊聲高呼似將大地都震得搖搖欲墜。在村子的另一頭,經過不斷地猛烈撞擊而變得殘破不堪的一段圍牆終于在半獸人的圍攻下轟然崩塌。憋屈了好久的巨魔們幾乎是扭打著沖進村子,咆哮著摧毀它們眼中一切存活的目標,分散在各處的人們甚至來不及逃走,就已然淪為供它們泄憤的尸體。不到一會兒,半獸人和地精便擠滿了街巷,伊利修斯連忙指揮身邊的村民用多余的武器堆出一片路障,等待泰斯勒將面前的柴堆點燃後退入谷倉里。
原本十分寬敞的谷倉此時因為擠滿了避難的村民而顯得擁擠不堪,從家里逃出的婦人抱著她們的孩子一個挨著一個蜷縮在房間的一角。門外淒厲的慘叫聲終于沉寂,滿眼都是重傷奄奄一息的人,幾個小時之前還充滿自信的臉上此刻只剩下萎靡的神色。不知道由誰開始,幽暗的空氣中漸漸傳出竊竊私語的討論聲,一名看起來上了年紀的男子忍不住站起來,他的右手還裹著滲血的破布條,只是低著頭惶恐地開口道。
「干脆……答應他們的條件吧?」
「已經沒有希望了!與其大家都死掉,還不如……」
「混蛋!」伊利修斯听到這話猛然跳起,一把抓住那男子的衣領拔出短劍橫在他眼前,「沒有史克威爾先生的幫助,我們哪里能活到現在?不要放棄,沒到終結的那一刻就絕對不要放棄!」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意義。」另一名年輕商人冷冷地插嘴道。的確,在目前的情況下,能帶給絕望的村民信心與一線生機的早已不是泰斯勒的魔法,換句話說,人們早已在心中放棄了尊嚴的指望。雖然指望巨魔的信用無疑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可對于走投無路的人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不,這絕對不行……」
伊利修斯莫名驚詫地望向曾經的友人,要讓頑強的少年認清這一事實既簡單又無比困難,在听到這句嘆息之前,他甚至從未想過將自己代入臨近死亡的境地。他回頭掃過人群因為驚嚇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霎時感到一陣月兌力的暈眩,手中的短劍也無力地落在地上。人們紛紛坐了起來,像是受到了他這一失態表現的鼓舞似的,只半刻便徹底封住了伊利修斯和泰斯勒的視線。
「還是放棄吧,至少不會……死……」
泰斯勒盯著那些滿懷期待的臉,竟全然喪失了憤怒的情緒。死亡對他來說並非可怖之物,倘若必須終生掙扎在威脅與絕望中,才令他真正感到深入骨髓毛孔的不寒而栗。
「希望並不是無法確定的東西,其實……我們早已經沒得選了。」
一個虛弱卻鎮定自若的聲音突然從谷倉陰暗的一角響起。人們抬起蠟燭齊刷刷地望去,一名瘦削的少年正靠在梁柱上,單手撫著睡著女孩的背眨了眨眼楮。
「什麼意思?」
「我說從我們拿起武器反抗的那一刻起,這就注定了是一條死路。」席克並沒有抬眼看來人,只是兀自露出慘淡的笑容答道,「巨魔一定不會守信,投降與否的區別大約只在于最終是被烤熟還是被生吃。」
「可賭上一賭總好過就這樣坐以待斃吧。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僥幸的可能永遠也不會有。」席克的嗓子干渴得像會立刻燒著一般,還是毫不猶豫地提高了聲音說著:「巨魔想要我們交出史克威爾先生,可是既然已經有人類可以自由使用魔法的先例,那麼誰也不能保證活著的其他人不會將這個技術偷偷藏起。究竟是一個個去辨認還是統統殺光更加省事呢?現在的情況之下我們的境地只比待宰的畜生更加不如,我不認為外面的巨魔已經累得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席克說完默默起身,頂著芒刺般的目光將一塊木頭扔進堵住門口的重物堆里。門外傳來的劇烈撞擊聲像合聲的鼓點重重地敲在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上,伊利修斯立刻會意上前將最後的水罐推倒在地,望著滲入門縫中的水變成一道道致密的冰凌將房門徹底封死。泰斯勒與托利維塞兄弟相視一笑,像剛剛完成了最後的藝術品般滿意地望過那扇門,然後默默閉上眼坐下等待終結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