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慕容明,是鮮卑王朝慕容家族的大皇子,生于939年的隆冬臘月。父王說我出生那年的冬天,草原上正經歷著千年不遇的罕世奇寒。曠日持久的皚皚白雪從進入立冬開始,就一直沒日沒夜的下了整整三個月。厚重的積雪如同掩埋棺材的層層黃土,鋪天蓋地的落滿了一馬平川的蒙古大草原。無數因此而流離失所的牧民們,只能和自己的羊群一起被活活凍死在冰天雪地里。僵硬的尸體以比冰雪更加堅韌的毅力,苦苦支撐到了來年開春才砰然倒地。
「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正值新一輪的寒流來襲。鬼哭狼嚎的怒卷狂風,吹刮的固若金湯的皇城都有些岌岌可危。烏雲密布的蒼穹,黑壓壓的伸手不見五指。整個鮮卑王國只有皇城仇池可以看見一絲燭火微弱的光亮。」父王說著說著,不經意的緊了緊衣袖,「當時父王為使你一出生就能從此終生飽嘗日光的哺育,就和你的母後商議,給你去下了‘日’的名字。」我不知道因為什麼,父王每次講到這里,他孤傲的瞳孔內總是充滿了憂傷。一年以後,弟弟慕容月的出生才讓我隱約明白了個中因由。我的名字「日」,不只是有光亮的意思,它和弟弟慕容月的「月」組合在一起,恰好是父王名字「明」的全拼。
然而,對于父王口中不容置喙的言說的奇寒和大雪,我感到既好奇又陌生。因為我對人世的第一印象,似乎只有終年不滅的大火以及令人發指的慘叫。它們雖然只是以噩夢的方式凌亂的閃爍在我的夢境中,但卻真實的令人宛若身臨其境。只要我一閉上雙眼,就能清楚的听見宮殿外面風雪的狂舞聲、大火的灼燒聲和嘈雜的腳步聲。一個和母親容貌相似的女子,使勁的用雙手捂著我的耳朵,嘴里泣不成聲的抽噎著︰「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放過孩子……」
她的雙手柔弱而富有彈性的緊貼著我的雙頰,使我覺著安全的同時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我不得不一次次手腳並用的胡亂蹬踹,試圖擺月兌她的控制。可結果卻適得其反,她捂得反而更加用力了。大顆大顆的淚水撲嗒撲嗒的從她的眼眶里,不听使喚的跌落在我憋得通紅的臉頰上。留在臉頰上的那部分淚水由開始的滾燙逐漸冷卻下來,最後又完全變得冰涼了;僥幸流進我嘴里的那部分,卻咸的要命。我當時不知道它是什麼滋味,也無法用精準的詞匯確切的描述它們,只好無助的放聲大哭起來。也在痛哭中的她,大約是听到了我更加響亮的哭泣,于是她就恍然大悟似的松開了雙手。重新呼吸通暢的我,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看到了我笑,自己也不哭了,只顧著目不轉楮的盯著我看。
我隨手抓起了一塊松軟的布料,胡亂的抹了抹臉上的淚水,並試著睜開眼楮看看正注視我的那個女子。她有著和我相仿的面孔,水靈靈的眼楮大的出奇。適才的哭泣絲毫沒有損減她眼眸給人帶來的活力,我看著那里面自己嬌小身體的投影,咯咯咯的笑個不停。她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疑惑的往自己身上巡視了一番,以為自己什麼地方出了洋相。這更加讓我覺著滑稽可笑了,于是我用雙手緊拽著她右手的食指歡快的搖動起來。她終于也破涕為笑了,伸過來右手任我隨意搖晃。
我記著她是和母後一樣的衣著打扮、言談舉止以及音容笑貌,唯一不同的是,相對于母後而言,她要年輕的多。歲月還沒有抽出身來,染白她烏黑的兩鬢。她的一顰一笑,都能讓人想起乍泄的春光有多麼璀璨。然而,她臉上雖有絕代的嫵媚,可緊鎖的眉頭卻看得讓人有些于心不忍。我雖和她有著一樣的瞳孔,但卻沒有她瞳孔里的故事。她如水的眼眸流過我胸腔的時候,我能聯想到的只有發綠的井壁。
煙氣開始緩緩的彌漫進了我和她呆在的宮殿內。難聞的火焦味兒,嗆得我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心神恍惚的她。她幾乎本能的驚跳了起來,然後目光渙散的東瞧西望。躺在搖籃里的我,一時半刻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顧著扯著嗓子痛哭流涕。從刺耳的門板撞擊聲中,不難猜出她是四處尋找出口。宮殿唯一的出口被越發迅猛的火勢把守著,火勢的外面還很有可能把守著比火勢更厲害的軍隊。她得趕緊趁著危難臨來之前,找到第二個安全出口。她起先是用手在宮殿牆面的四周到處拉拽著。後來干脆用上了腳踹。響聲越來越大,就證明她找到出口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拳打腳踢牆面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她絕望而悲痛的哽咽聲也隨之響起。我掙扎著從搖籃邊向外望去,看到她正用掛滿淚水的撲朔迷離的眼神靜望著我。這個時候,我還沒有覺察出,她其實是在全力以赴的搶救我。
2.
宮殿的正門「吱」的一聲,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推開了。一個老臣探頭探腦的向里張望著,嘴里輕聲輕氣的呼喊著︰「主後,主後在嗎?是老臣公孫尚來救您了。」听到呼喊後,女子偏了一下僵直的脖頸,將凝望的視線投射到半開的門口。一個彎曲著脊背的老臣的形象勾勒在她的視網膜內,她晦暗的深情略微有了好轉︰「是公孫大人啊。百官都聞風而逃了,公孫大人為何還有閑情說風涼話啊?」公孫尚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他邊走邊說︰「主後哪里話啊?現今逆賊耶律光起兵造反包圍了皇城,主上又只身在外,前來營救主後是老臣的分內之事啊。」他走到女子身邊,恭敬的跪伏在地上︰「主後請速速與老臣暫行離開皇城,救命要緊啊。」女子起身做了個手勢,示意公孫尚起身回話︰「依你說,我們孤兒寡母能逃到哪里去啊?」公孫商又跪了下來,他略帶哭腔的回答說︰「主後啊,請你隨老臣一起移駕長城腳下的幽州地帶。那里是中國王朝後周的勢力範圍,晾他耶律光有狼心豹子膽,也不敢越過雷池半步啊。」
女子想一口否決,可看了看搖籃里正哭的涕泗橫流的我,心又軟了下來。她步履蹣跚的走到了我的面前,輕輕的用手將我抱了起來,又對公孫尚說︰「那就依公孫大人之計吧。」說完,女子又著重的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有一事請求公孫大人。」公孫尚支起耳朵、聚精會神的湊上前去听︰「主後但說無妨,只要老臣能做得到的,必當效犬馬之勞。」女子長吁了一口氣︰「那好。今日我母子二人隨你同去。若是能平安無事,那自然最好;若是時運不濟,被叛軍俘獲,務必希望公孫大人替我向耶律光將軍求情,求他高抬貴手,放過皇子慕容日。」公孫尚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請主後放心,老臣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保全主後和皇子的生命。」
女子面帶謝意的朝點了點頭,又對公孫尚說︰「公孫大人,你過來,我要對你說一個秘密。你有了這個秘密,若耶律光俘虜了我母子二人,他也許會看在這個秘密的份上放過我母子二人。」女子讓公孫尚過來,貼著他的耳根,對他耳語了一番。公孫尚臉色凝重了下來,他發毒誓似的的平攤著右手手掌說︰「蒼天在上,日月可鑒。老臣在此向神明發誓,有生之年必當竭力保守此秘密,若有半點兒泄露,甘願受天打雷劈。」
女子究竟對公孫尚說了些什麼,讓他整個人都像是觸了電一般的屏氣凝神?女子雙手抱起我跟隨著走在前頭的公孫尚,大踏步的逃出了宮殿。宮殿外面簡直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滾滾飄逸著的濃煙。人群和濃煙一起,順著風吹的方向四處擴散開去。公孫尚帶領著女子和我,穿過慌亂的人群後向一條小巷跑去。我歪躺在女子的臂膀上,在臨走之時眼楮吃力的向後望了望。只見煙燻火燎的不遠處,支撐宮殿的雕龍木柱正一根根的歪倒在地。之後是更多的木質建築應聲而倒,火海不容分說的吞噬了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
我不知道耶律光是誰,也不知道那場火因何而起。但它二十年來反反復復的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讓我沒有理由不懷疑我們之間有著某種難以言表的神秘瓜葛。每當我驚叫著從睡夢中醒來,那場火就好像剛剛熄滅一樣栩栩如生。我听得到那些木柱倒地時發出的撞擊聲,還有那些被大火提前火化掉的身體中發出的淒慘的求救聲。我一個人的逃生,對葬身火海的他們來說,好似一場精心策劃的背叛。本來我們大家都該在那場大火中玉石俱焚,可監守自盜的我卻選擇了中途叛逃。唯一幸存下來的我,獨佔了對那場往事回憶的權利。我對此事所做的任何解釋,都既是鐵板釘釘的權威,又是疑竇叢生的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