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昭雪 陸吾(三)

作者 ︰ 安慶j

()6.

對于功敗垂成的南宮文昌和西門武定二人而言,擺在他們面前的只剩下了同室操戈的道路。只是還未等他們二人磨刀霍霍,父王的十萬兵馬已將柔然和突厥兩國的都城,團團包圍。劍撥弩張的馬蹄聲響,給了他們二人極少的時間來考慮對策。詭計多端的西門武定,原計劃先佯裝詐降中原王朝,而後借助他們的力量再重新殺回草原。可死神的腳步,遠遠走在了他高速運轉的智謀前頭。父王氣吞山河的大軍,以火山噴發的迅猛威力,頃刻間就將曾經不可一世的突厥王國夷為平地。而頗有自知之明的南宮文昌,則明智的選擇了就地投降。他大敵當前的這個委曲求全的決策,使得整個柔然部落都基本得以完好的保存下來。這不能不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曲線救國。不管是亂世還是治世,可以做到能屈能伸的,也只有大丈夫。

草原上曾經對持而立的三個梟雄,只剩其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法則,殘酷的淘汰了其余二者。這以後的一些時間內,父王的大軍踏著柔然和突厥兩國的尸體,一路過關斬將縱橫馳騁,又順利的吞並了其他十幾個弱小的部落。鮮卑王國也由原來偏安一隅的部落,一躍成為草原上獨炙手可熱的霸主。父王用自己的文韜武略,將祖輩們幾代人前赴後繼的夢想直接過渡成了現實。烈風大把大把的灌進他峨冠博帶的滾龍緞袍,讓他看起來十足的像只振翅高翔的鯤鵬。

此時,父王與母後陰錯陽差的結合,似乎更像是這一盛極必衰格局的最奢靡葬禮。母後被父王虜獲的時候,寧死不願與他同流合污。可看著襁褓里啼饑號寒的我,她柔軟的心再無固執下去了。母後對父王說,只要他能善待我,此生便願死心塌地的跟隨與他。由此,父王便不計前嫌的把我認作了生子,還刻意將我的身世隱瞞了下來。

我夢中的那場大火,真實的發生在父王和母後喜結連理的這年冬天。曠古未有的千年奇寒,凍結了一切生命活躍的跡象。觸目所及,草原上皆是一片哀鴻遍野。大批大批的牧民和牛羊,被肆虐的風雪生拉硬拽的卷進了地獄的門前。父王才剛建立起的強盛王國,在他不可預知的自然天敵的攻破下,節節敗退開來。早就蠢蠢欲動的大將軍耶律光,趁父王離宮之際,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皇城用重兵包圍了起來。

是什麼原因,迫使著父王在此存亡關頭執意外出?公羊高的解釋是,父王得到了柔然國外套女嬰下落的密報。當時,父王正四下秘密搜捕女嬰的行蹤。心機深重的耶律光,先父王一步窺探到了女嬰的蹤跡。他沒有自己貿然行動,而是將此消息虛情假意的稟告給了父王。正焦頭爛額中的父王,這才撇下軍國大事,一意孤行的微服出了宮。

耶律光見陰謀得逞,就在父王離宮十日後發起了對內空皇城的非難。他先別有用心的四處散布父王遭劫的謠言,又在自己的領地裝腔作勢的誓師勤王。打著正義旗號的耶律光,率軍浩浩蕩蕩的向都城方向進發。把守城關的各路將軍們,由于沒有接到父王的命令,對公然進軍都城的耶律光,抵抗不是支援更不是。等到耶律光的軍隊已將都城死死圍困,並下令剝奪其他將軍的兵權時,他們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可一切都為時過晚,佔據都城的耶律光,已經掌握了帝國生殺予奪的最高權威。他宣布將都城遷往城東的廢都未央後,就開始了對仇池風卷殘雲式的焚毀。

父王在那場大火後,投靠了契丹王朝大遼國,暫時幫助遼國把守幽州地帶。昏庸無道的遼國君主對父王百般猜忌極盡苛責,這促使父王密同後晉節度使劉知遠起事太原。劉知遠在太原稱帝後,建國號為後漢,是為後漢高祖皇帝。次年,劉知遠暴病而亡,其子劉承佑嗣位,是為漢隱帝。漢隱帝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大肆捕殺將軍郭威等人,父王也被列入了鏟除的名單。無奈,郭威登高一呼揭竿而起,父王予以鼎力相助外合里應。成功推翻了劉漢王朝後,郭威在汴京建立了後周王朝,是為周太祖。為謝父王,郭威派兵幫助父王擊垮了篡權奪政的耶律光,重返仇池。從此,鮮卑和後周兩國結為了生死同盟。

7.

公羊高話末的「殿下」二字,無疑是我有生以來听到過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若他所言均都屬實,那我就極有可能不是父王的親生兒子。我們之間二十年的父子關系,如今看來比風中的一層窗戶紙還要單薄的一捅就破。我被自己的這些瘋狂的推論,驚的啞口無言。呆呆的站立那里,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我不是父王的孩子,又會是誰的孩子呢?」我在心底萬分難過的一遍遍反問自己,「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玩笑,我叫了一個陌生人二十年的父王。」我望著青銅鏡中自己的那張俊美精致的面孔,想起它與父王並無絲毫瓜葛,心就一陣陣撕裂的抽痛。

依照公羊高所述,我是被父王作為戰利品收養的。那如此說來,母後也並非我的親生母後。照這個結果推理,就連弟弟慕容月,也和我並非一女乃同胞,我們甚至都可能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他是父王名正言順的血親,而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棄嬰。世上和我血肉最親近的幾個親人,忽然都變成了陌路生人。他們雖和我共有過生命當中的某段記憶,卻終究不過是逢場作戲。我于他們來說,完全成了多余的局外人。命運用二十年的挖苦心思給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玩笑的名字就叫做認賊作父。

公羊高的片面之詞,並未使我全然信服。一個老人的記憶,總會在時間的沙漏中有所偏差。或者毋寧說,我對父王仍心存幻想。那個偉岸而慈祥的君王形象,依然在我心底的最深處散發著煜煜生輝的光束。光束中的父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我第一次試著用旁觀者的眼光在心里審視起了父王︰摘下帝王的光環,他和世間的任何一個平凡的中年父親都並無二致。尚還英俊的面孔兩側,花斑的白發已經宛如星星之火爬滿了他的兩鬢;軒昂的身高掩蓋了他身為父親的衰朽一面,歲月早就把一種叫做駝背的動作強加給了才四十出頭的他;越來越偏好嗜睡的他,或許肌理真的到了是時候該休息休息的地步了;他從沒當眾露出過的弱軟,總會不經意間寫在他微微下垂的肩頭;還有他的手臂,有時拿筷子的時候也會有不自覺的顫抖。這個正在緩步走向午後的中年男子,老的不比一匹瘦馬矜持多少。

記得他還屈居幽州的那年盛夏,漫山的罌粟花正開得絢爛。將父王視為心月復隱患的漢隱帝,分派重兵悄悄圍困了父王暫居的府邸。日落時分,後院正在飲馬的馬夫的一聲慘叫,拉開了侍機多時的漢軍們強勢進攻的序幕。浸有劇毒的箭簇像下雨一樣,遮天蔽日滂沱而來。手無寸鐵的眾家奴們把身體最致命的部位,充分暴露在了箭簇見血封喉的射程之內,死亡成了他們慘叫結束時最先抵達的祭師。

來不及呼救支援的父王,抱起我和母後翻身披甲上馬,靠著一把青銅長劍,單騎就殺出了重圍。事後,我對母後口中戰戰兢兢描述出的險象環生的場景感到萬分陌生。我能回想出的,只有豪氣沖天的父王勢不可擋的沖鋒景象。他一手拉拽著馬繩,一手揮舞著銅劍,一路勢如破竹的奔出了城關。箭簇和銅劍火星四射的撞擊聲,在我耳畔   的余音繞梁。我匍匐在他寬厚的懷里,如同一只受傷的小鳥,被他向下按著的左臂,有力而溫存的托舉著。那一刻,我確信強有力的感受到的不是父王舉家亡命逃竄的狼狽相,而是他抱著我們一家三口在平步青雲的駕鶴西游。

當晚,我作別了公羊高後,一個人失魂落魄的敲響了母後的房門。母親開門後見到是我,就關懷備至的問我︰「怕是過了三更時辰了吧,殿下怎麼還未就寢?」我目光犀利的盯視著母後說話時的面部神情,沒能從那張和藹可親的臉龐上看出弄虛作假的偽裝。我答非所問的對母後說︰「母後,請你告訴我,我夢中的那場大火是真的嗎?」母後先是茫然的看看我,繼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擺了一下頭說︰「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為好。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了。」母後轉過身去,留給我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亂世中有幸活下來的人,要想安樂,就該多想想實際的問題。你以後要貴為君主了,整天使些小性子,怕是要惹你父王生氣啊。」母後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神思淒惻的走進了里屋。我尷尬的站立在門口內,不知是進是出。

8.

當日晚,夢中的那場大火再次如約而至。回憶仿若是抱薪救火,使得火勢永遠都有增無減。火光中,那個抱著我奪命而逃的女子的面容加倍清晰起來。「母後!」我大叫著從噩夢中驚醒,奇怪的是,這次已不復往日的驚恐不安,心里反而因為什麼事情終于弄清了而神清氣爽。母後就還像從前那樣依偎在床沿,她又用手捂住了我的前額︰「日兒不怕,母後在這兒呢。」我緊拉住了她骨軟筋酥的雙手,十拿九穩的說︰「你就是我在噩夢中,抱著我逃離大火的那個女子。」我逐字逐句的說完後,看著母後沉心靜氣的面容,接著說︰「告訴我,你就是那個女子!」母後起身離開了床沿,「我不是對你講過了麼,一些事何必較真?人應該活在當下才對。」她停在了方有水壺的桌前,用手漫不經心的拿起了水壺倒水︰「你在快樂的時候,要想這快樂不是永恆的;你在痛苦的時候,要想這痛苦也不是永恆的。」

我想不起夜里為何自己又在母後的床榻上困睡了下來,昨天晚上我記著自己明明是在母後的門前猶豫了片刻就轉身離去了。從床上起來後,我揉著發疼的太陽穴走到了母後的跟前,問她︰「你明知道二十年的那場大火,就是致使我們全家逃亡幽州的直接原因,為什麼還要有意的隱瞞我?」母後倒水的右手突然松開了,「砰」的一下,水壺應聲而碎。母後驚慌的低頭看著腳邊粉身碎骨的水壺,一時陷入了心灰意冷的失控狀態。她抬頭端望著我,身體扭動著發起抖來︰「你都知道了?誰對你講的?」我的心一下子麻木的沉了下去,嘴唇發紫的說︰「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母後見我不願透露告密者的名字,便不再追問,而是用一種盡量緩和的語氣說道︰「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好多問。侍者剛剛來報,說是服侍你多年的公羊高午夜的時候,自縊身亡了。他盡心盡力的照料你多年的起居,于情于理,你都該及早去吊唁一番。」

母後不帶任何感**彩的轉述,使我腦中呈現除了一片絕對真空的情景。我走上前去,抓住母後的身體不住搖晃的問她︰「你說什麼?公羊高死了?不會的,肯定不會的,昨天很晚的時候,我還和他閑聊呢。」母後對我顯然失禮的舉動,不加在意。她掙月兌了我的搖動後,就用手順勢扶我坐下︰「人死如燈滅,你不要過多傷心才是。公羊高老大人一生行善積德,我想天國里會有一個位置留給他的。」我似乎听懂了母後的勸慰,辯解著對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公羊高怎麼可能說死就死呢?何況昨晚上半夜他都和我呆在一起,根本構不成自縊的動機啊。」母後懷疑的看著我︰「哦?你是說你們昨晚一直聊到上半夜?」我听出了母後質疑背後的意思,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應對︰「主僕之間有時閑來無事,多聊聊又有什麼不好!」母後不再問下去,因為從她豁然開朗的神情上我已猜到,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從母後顧左右而言他的口吻里,我也基本上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接下去的交流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各自都心中有數。

公羊高的死,更加有力的證明了他之前說法的可信度。我是業已覆滅了的柔然國的族人,而正是父王一手釀造了柔然亡國滅種的慘劇。他不僅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還道貌岸然的欺騙了我二十年。我想起他掩蓋真相時裝模作樣的說辭,胸口就惡心的要命。犯下過如此深重的滔天罪孽,他不思悔改不說,還極力為自己的骯髒過往,踏床嚙鼻撇清罪過。對于一個小人來說,你永遠無法奢望他生命中哪怕高尚一個片段。慕容明更是如此,他身上每一個穴位都浸染了燒殺擄掠的血腥。仇恨的磷火在我圓睜的怒目中,焚燒的比噩夢中的那場還要洶涌。我將手心的劍柄握的叮叮直響,心里恨之入骨的怒呼︰「慕容明,此生我和你定然不共戴天!」

然而,他策馬飛奔的抱著我沖出敵軍重重圍困的溫情畫面,又一次恰如其時的浮現在了我的眼簾。我記著他噗通噗通直跳的胸膛內充滿了力度,那里面的心髒會是怎樣的一種形狀呢?他鏗鏘有力的瘦削下巴上,凌亂而俊美飄懸著一些極短的胡須。我伸手觸模著它們,感到了這個男人骨子里的剛毅堅硬。還有他目視前方神氣活現的眼神,都讓人想起巍峨壯美的群山。特別是他的那雙鋼筋鐵骨的大手,既有吞吐乾坤的英雄膽謀,亦不乏蕩氣回腸的俠骨柔情。他是我的父王,也是我兒時頂禮膜拜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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