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海因策拉著海倫娜的手,往進站口走去。
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手里拎著海倫娜的提包,站在進站口邊上,焦急地向四周張望著,還不時地看一眼腕子上的手表。他打了個哈欠,這時,他不經意地看見海倫娜正向進站口走過來,他趕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楮一看,沒錯,真的是海倫娜!他剛要叫她,他發現在她身邊還有一個高個子男青年,兩個人還手拉著手,那是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
「這怎麼回事?海倫娜會和剛認識幾天的男人手拉手?我沒認錯人吧?」西格蒙德?奧本海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躲開前方擋住他視線的拎著行李、包裹的旅客,目不轉楮地看著這兩個向這邊走過來的年輕人。
這時,海因策也看見了奧本海默先生,他趕忙把海倫娜的手放下,對她說︰「親愛的,你看!」
海倫娜順著海因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來叔叔正在進站口等候著她,她趕忙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海因策跟在她身後走了過去。
「你回來了,孩子!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從波茲南返回來以後,整個火車站附近,除了女洗手間以外我都找遍了,還給大使館通過電話,他們說你沒去過,也沒打過電話。我有多擔心,我心髒不好,你知道嗎?!」
「對不起,叔叔。」海倫娜就像一個犯了錯誤,正受到長輩訓斥的小孩子一樣看著地面,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昨天發車的時候為什麼從火車上下來?你給我解釋解釋!」
「昨天快發車的時候,我看見海因策站在月台上,于是我就……」
「誰站在月台上?」
「海因策。」
「這才認識幾天啊?!」
「哦不不,是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那天多虧了赫爾維格先生,我才有機會參加最後一盤比賽,人家幫了我的大忙,我只是想跟馮?赫爾維格先生說句話,好好謝謝人家,沒想到……」
這時,海因策已經走到近前,帶著微笑和叔叔打了個招呼,「您好,奧本海默先生。」可是,他注意到奧本海默先生用審視和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這眼神使他回想起7月6日下午,在利茨塔爾頓飯店的咖啡廳里,奧本海默先生和他說話時的情形︰
奧本海默先生一邊用審視和警惕的目光看著他,一邊呷了一口威士忌,用德語不溫不火地對他說︰「馮?赫爾維格先生,我佷女還年輕,涉世不深,一遇到緊急情況,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事,也會驚慌失措,她今天遇到這麼大的麻煩,承蒙你多關照。」
「你做得對,孩子,」叔叔沒有向海因策打招呼,而是對海倫娜說,「你爸爸也常說,受人滴水之恩應該涌泉相報。」
海倫娜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這才把頭抬起來。
「那麼,後來你去哪兒了?」
「後來……」海倫娜把剛剛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海因策趕忙搶先回答︰「後來我們到問訊處一問,你們乘坐的那列火車是國際特快,一站就到波茲南,往返需要很長時間,我怕奧本海默小姐一個人不安全,只好把我自己的事先放一放,來陪伴她。我請奧本海默小姐看了一部正在柏林各大影院熱播的電影,名叫《亂世佳人》,中午我請她吃牛排,下午我們去了哈弗爾湖畔,那里風景很美,很清靜,我們在一起切磋棋藝,下了幾盤盲棋。」
「那麼,晚上呢?」
「晚上我請奧本海默小姐吃了烤魚,吃過晚飯,我把她送到我的一個朋友開的旅館住下,要了兩個單人房間。」海因策湊到叔叔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她身上什麼證件都沒有,現在蓋世太保到處都在抓猶太人。」
「是這樣嗎,孩子?」叔叔問海倫娜。
海倫娜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昨天即將乘火車離開柏林的時候,沒想到在火車站遇見你,我佷女的大恩人,這麼湊巧。」叔叔仍然用那種懷疑的目光看著海因策。
「哦,昨天我送一個親戚上你們那趟火車去莫斯科。」
「是這樣,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海倫娜的臉上露出了窘迫的神情,細長的柳葉眉緊鎖了起來。
「謝謝你,馮?赫爾維格先生,我佷女在你百忙之中承蒙你多關照,」叔叔說著,蹲,拉開放在地上的包的拉鎖,從里面拿出一個錢夾,掏出兩張一百馬克的鈔票,把錢夾放回包里,然後站起身來,把錢遞到海因策面前,對他說,「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笑納。」
「請您不必客氣。」海因策一愣。
「拿著吧,年輕人,我們猶太人不願意欠任何人的情。」
海因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冷笑了一聲,說︰「謝謝您,不過我想我還吃得起牛排。祝你們一路平安。」說完,轉身走了。
海倫娜茫然地望著海因策的背影。
叔叔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轉過臉來微笑著對海倫娜說︰「好啦,不管怎麼樣,回來了就好,感謝仁茲的主。」說著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吧,再晚了連三等車的票都買不著了。」說完,拽著她就往進站口里走。
海倫娜回過頭來望著海因策。與此同時,海因策也停下腳步回過來頭望著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眼神。
海因策眼巴巴地看著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拉著海倫娜的手匆匆忙忙地走進車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心里在想︰「真是太短暫了,她這一走,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和她重逢。既然仁慈的上帝安排我和她相識、相愛,那麼就懇請您保佑我們最終走到一起吧,阿門!哦見鬼,我不是從來不相信上帝啊、耶酥啊什麼的嗎?我要不要去趟候車室,請求奧本海默先生允許她再在柏林住幾天?對,我去試試,趁著他們還沒上火車。」想到這兒,他向前邁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不行,這樣也太冒失了,看他剛才跟我說話時的那種表情,那種口吻,讓人很不舒服,再讓他譏諷我幾句,就像德國人譏諷猶太人那樣,我這不是自討沒趣嗎?」他在原地徘徊了好一陣子,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我難道不能給她寫信嗎?我可以在信中表達對她的愛。」于是,他轉身向停車場走去。
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室里,叔叔和海倫娜找到了兩個座位坐下。
海倫娜出神地凝視著前方。此時此刻,她簡直難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在她眼前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里,一場狂風暴雨一觸即發,她親眼目睹不計其數的猶太人流離失所,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對此卻無能為力。經過了不懈的努力,一波三折的過程,終于取得了來之不易的勝利,實現了自己兒時的夢想,那種歡樂和激動的心情還沒有逝去,緊接著,無意中又在這座令她感到十分不安和厭惡的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就像是在浩瀚的沙漠中,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之前,發現了一片廣袤的綠洲。可是,叔叔對她的心上人說話時用的那種疑神疑鬼的眼神和陰陽怪氣的口吻,還有他手里拿著的那兩張該死的一百馬克的鈔票讓她感到非常尷尬。
叔叔打了一個哈欠,看見海倫娜正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還不時地向門口張望,于是問她︰「是在想那個年輕人吧?」
海倫娜沒有听見叔叔說話,她心里在想︰「真見鬼!我為什麼沒把住址告訴他啊?這不能怪我,他沒問過我。他怎麼不問我啊?難道他不想繼續和我交往了?難道只是想……不可能啊。」她的腦海里再次閃現出海因策對她說過的話︰「我會愛你一生一世,即使海枯石爛,我對你的愛也絲毫不會改變,請你相信我。」
叔叔帶著質問的口吻對海倫娜大聲重復了一遍︰「是在想那個年輕人吧?」
海倫娜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叔叔在問她,她趕忙搖了搖頭,輕聲地回答︰「沒有。我……我……對不起,叔叔,我讓您著急了。」她低下頭,眼楮神不守舍地看著地板。
叔叔臉上露出了笑容,「你不必自責,孩子,」他模了模海倫娜的頭,寬慰她,「你處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情,並不能像你坐在棋桌旁下棋那樣游刃有余,以後像這種情況,你應該和波蘭大使館或領事館聯系。」
海倫娜點了點頭。
「昨天,火車一站就到了波茲南,到了下午兩點三十分才有一趟開往柏林的慢車,每站都停,回到柏林天已經黑了,我以為你一定會在火車站等我回來接你,可是,整個火車站我都找遍了,腳都走腫了,連你的影子都沒找著,我心髒不好,急得我啊,整整一夜都沒合眼,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爸爸媽媽交待?」
「對不起,叔叔。」海倫娜用歉意的目光看著叔叔。
「幸虧我隨身帶著阿司匹林。」
這時,廣播響了︰「請注意!請注意!乘坐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的旅客請排隊檢票,乘坐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的旅客請排隊檢票。」
海因策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剛把汽車發動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使他非常懊悔,他揚起右手,照著自己的腦門狠狠地拍了幾下,心里暗暗地罵自己︰「海因策,你這個笨蛋!你有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你怎麼就沒想起來問她的通信地址?你這個白痴!你簡直蠢透了!她現在大概還沒上火車,應該在候車室呢,快去!」
他趕忙又從車上下來,快步向車站走去。
走到進站口,他忽然又停下了腳步。這時,他又開始猶豫不決,心里在想︰「我要是走到她面前,她叔叔在一旁會用比剛才更尖酸、刻薄的口吻挖苦我,也絲毫不顧及海倫娜的面子,要是那樣我該怎麼回答?算了,我再另想辦法吧。」他轉身要走,可是轉念一想︰「不行,她這一走,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見到她。她叔叔要是對我冷嘲熱諷怎麼辦?哎呀,顧不了那麼多了,去吧!說不定我運氣好,她叔叔踫巧去了洗手間,或者買面包去了呢。」
于是他打定主意,走進車站,直奔候車室。
一列火車停靠在月台上,冒著一縷縷白色的煙霧。
叔叔和海倫娜走到車廂門口。叔叔先上了火車。
海倫娜轉過身,望著旅客通道。她真希望海因策能立刻出現在自己面前,在火車出站之前,把通信地址告訴他。這時她听見身後叔叔在大聲問她︰「你還磨蹭什麼?」她只好回過身來,上了火車,跟在叔叔身後,找到了他們的座位。
海倫娜的座位緊挨著車窗,她不由自主地望著窗外,腦海中回想起昨天這個時候的情景︰
當時,她听到大家贊不絕口地夸獎她的優異表現,不好意思地把臉轉到了車窗外,無意中看到海因策跑到了站台上,一臉茫然地望著這列火車。「這不是海因策嗎?沒錯,就是他!」她心想,「應該向他道謝。」她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走出包廂。
「今天還會這樣嗎?」她心里在想。
海因策已經找遍了每個候車室的每一排座位,他回想起昨天這時候的情景︰
當時,他來到問訊處的窗口前,問服務人員︰「請問,最近一趟開往華沙的火車幾點鐘發車?」
「有一趟開往莫斯科的火車路過華沙,七點三十五分發車。」
他明白了︰「看來還是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現在已經上車了,快點!」
他像昨天一樣,跑到檢票口,對檢票員說︰「我送人。」便沖了過去。
在一聲長鳴之後,車輪在鐵軌上開始轉動起來。
海因策一口氣穿過了旅客通道,眼看著火車離站了。他看見那位美麗的天使正向他跑過來,一個健步撲到他的懷里,雙臂摟著他的脖子,他緊緊地抱著她的腰,兩個人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旁若無人地親吻著。火車車輪與鐵軌撞擊發出的越來越大的隆隆的聲音使海因策意識到剛才只不過是個幻覺。
海倫娜意識到火車已經啟動了,她趕忙伸手拿過她的手提包,想掏出紙筆,把她的地址寫下來,疊成一架紙飛機,然後打開車窗,扔到海因策的手里。可是,她看見叔叔正在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一架白色的紙飛機從正在駛離站台的火車的車窗中飛出來,在半空中緩緩地飄動著,像在藍天上隨風飄動的一朵白雲。
海因策定楮一看,根本沒有什麼紙飛機,什麼也沒有,只不過這又是一個幻覺。他望著漸行漸遠的火車,他嘆了一口氣,皺緊了眉頭,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她真的走了,隨著遠去的火車,她越走越遠了。這該死的火車!你非要把她帶走嗎?在沒有她的日子里,將是多麼空虛,痛苦,多麼難以忍受!我除了苦苦思念她,她那柔美的笑容、楚楚動人的眼楮,還有她下棋時那種優雅的、鎮定自若的氣質以外,我,我還能干什麼呢?這一分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她。她為什麼不把通信地址告訴我呢?難道她不想和我書信來往嗎?咳,你自己不問,人家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能主動告訴你呢?海因策啊海因策,你的聰明才智都哪兒去了?我已經達到了職業生涯的頂峰,又得到了她的芳心,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更值得我去追求的嗎?金錢、地位,對于我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總之,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和海倫娜?奧本海默相伴一生,直到我們百年之後。我一定要到華沙去找她。沒有地址怎麼找啊?咳,笨蛋!你長著一張嘴,除了會吃牛排、喝啤酒以外,就沒有別的用處了嗎?就算找遍整個華沙、整個波蘭、整個歐洲,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娶她為妻。」想到這兒,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海倫娜靜靜地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靠著車窗,右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手背托著下巴,出神地凝視著窗外,突然回想起今天清晨,兩個人剛剛睡醒時說的話︰
「是的,你沒有听錯,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把我的愛交給一個女孩子,那就是你,海倫娜?奧本海默,為了你,我情願付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難道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一見鐘情。」
「連我也不相信?」海因策伸手從搭在床頭櫃上運動服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海倫娜。
海倫娜慢慢地用手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然後把手帕放在枕頭旁邊。她心里在想︰「他的眼神是那麼激情四射。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
「還在想那個年輕人?」叔叔打斷了海倫娜的思緒,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她。
海倫娜把目光轉移到叔叔身上,沒有做聲。
「我看得出,你們兩個人沒有把昨天發生的所有的事都說出來,而是有所保留。」
海倫娜一愣。
「我會察言觀色,你的臉色、你的神情告訴了我這一點,你從小就不願意,也不會說謊,你本來就不是很高明的謊言會被你的眼神輕而易舉地揭穿。我了解你們年輕人,我看,說不定他是真的愛上了你,而你,似乎對他也有了好感,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海倫娜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趕忙把視線轉移到車窗外。
「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孩子,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也許是我多心了,他可能不是那種玩世不恭的公子,只會尋歡作樂的紈褲子弟,他是棋王,你是棋後,而且郎才女貌,照這麼看,說不定你們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海倫娜心里暗自在想︰「叔叔這是在試探我,昨天晚上偷吃禁果的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否則爸爸媽媽知道了非氣出病來不可。可是,叔叔要是刨根問底的話,我該怎麼回答?搞不好讓叔叔猜出來就麻煩了,干脆就听叔叔怎麼說吧,盡量不要說話。」她把手放到桌子下面,雙手交叉,不停地搓著手指。
「可是話說回來了,」叔叔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猶太人不提倡與異族通婚,當然,在成千上萬浪跡天涯的猶太人當中,也有和異族通婚的,可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猶太人不主張與異族通婚,還有的人極力反對,其中就包括你父母。」
「為什麼跟我講這個?」海倫娜用比她平時說話還要低的聲音問。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而婚姻則關系到兩個家庭。據我所知,海因策?馮?赫爾維格是貴族家庭出身,他父親是個黨衛軍上校,是普魯士爵士的後代,母親是波蘭的波尼亞科夫斯基親王的外孫女,所以他可真稱得起是名門之後。」
「那又怎麼樣?」
叔叔貼近海倫娜的耳邊,小聲對她說︰「他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所謂的高貴的日耳曼人的血液,在他們心目當中,這個世界上只有日耳曼人才是優秀的民族,猶太人是劣等種族,所以他們不可能接受一個猶太姑娘做他們的兒媳。」
海倫娜听著叔叔的話,她的心情就像一片被一陣風吹拂著的湖面,又猛地扔進了一塊石頭,一下子擊起了更大的波浪。
「我想你也看到了,他們是怎麼歧視和凌辱猶太人的,他們剝奪了猶太人的一切權利,他們當中如果誰伸手幫助猶太人,和猶太人親近,就會遭到群起而攻之。這不是某個人或者少數人的行為,而是整個國家、整個社會的問題。」
「我懂這個,叔叔。」海倫娜的眼神變得憂郁起來,她又把目光轉移到車窗外,出神地望著遠處的一排排建築以及靜靜流淌著的施普雷河,听著車輪與鐵軌撞擊發出的聲音,心想︰「我作為一個猶太人,在德國納粹的大本營從德國人手中奪走了世界冠軍頭餃,為整個民族贏得了榮譽,可是這對成千上萬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猶太人來說,又有什麼用呢?」
火車在隆隆的巨響聲中向東方駛去。
管家安德森把大鐵柵欄門打開,一輛黑色「寶馬」牌轎車緩緩地開進院子里。
這是一座面積很大的宅院,四周的圍牆前面矗立著一行行高大茂密的樹木,西牆邊有一個長約一百米、寬五十多米的游泳池。鐵柵欄門對面是一幢中世紀巴洛克式的二層洋樓。
樓門口的花壇種著各種鮮花。
「寶馬」轎車開到樓門口停下。司機從車上走下來,繞到副駕駛那一側,把車門打開。
一只套著黑色絲襪、穿著擦得 光瓦亮的高跟鞋的腳慢慢地從車上下來,踩在甬道的水泥地面上。緊接著,一頂寬大的、瓖嵌著銀色蕾絲花邊的黑色禮帽從車里鑽出來。這位穿著時尚的、身材高挑的年輕女郎站起身來,在她後脖梗子上有一處面積足有四十多平方厘米大小的納粹鷹徽圖案的紋身。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用涂著粉紅色的指甲油的手指把一支叼在涂得像剛喝了人血一樣鮮紅的嘴唇上的煙頭拿下來,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把煙頭踩滅。她慢慢地摘掉墨鏡,用嘴吹了吹。在她細長的脖子上戴著一串璀璨奪目的藍寶石項鏈。她不是別人,正是呂迪婭?馮?普林茨。
安德森趕忙快步走了過來,和呂迪婭打招呼︰「您好,普林茨小姐,歡迎光臨。」
「你好,安德森。海因策回來了嗎?」
「少爺整整一天一宿沒回來,也沒來電話。」
呂迪婭皺緊了眉頭。
「剛才,夫人往河畔莊園打過電話,他們說少爺昨天晚上在那里過的夜,還帶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什麼?!」呂迪婭听罷,大吃一驚,接著,一下子火冒三丈,「這個混蛋!媽的!」她站在那里,氣得臉色鐵青。足足過了半分鐘,她才意識到安德森還站在她面前听候她的吩咐,她開口問安德森,「夫人在嗎?」
「在,請跟我來。」
安德森把呂迪婭帶到客廳門外,敲了敲門。
「進來。」從里面傳來了夫人的聲音。
安德森推開房門,只見夫人正站在寬大的畫板後面,手里拿著一支畫筆正在作畫。
安德森走到夫人身後,輕輕地對她說︰「夫人,普林茨小姐來了。」
「哦?請她進來。」夫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海因策把車開進院子里,發現呂迪婭的汽車停在那里,于是他把車停下,心想︰「哼,知道這個恬不知恥的女人要來,沒想到這麼早就來了。」
呂迪婭走到夫人面前,和她打招呼︰「早上好,夫人。您在作畫啊?」
「你來了,呂迪婭?」夫人把畫筆放在調色板上,「你來看,我快畫完了。」
呂迪婭一看,只見油畫上畫著兩個人正坐在棋桌前下象棋,坐在右邊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身穿一件優雅的黑色晚禮服,頭戴一頂後冠,只是這頂後冠還沒有完成。她左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左手托著下巴,右手自然地放在棋盤邊上,腕子上戴著一支手鐲,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光彩奪目的鑽石戒指,兩個耳朵上各戴著一枚大耳環,脖子上戴著一串十分醒目的藍寶石項鏈。她兩眼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這個女人正是呂迪婭本人,畫得非常栩栩如生,只是畫中的她,眼睫毛不像本人那麼長,嘴唇沒有那麼鮮紅,而是淡紅色,眼神和眉毛也少了幾分妖艷,多了幾分清純。坐在左邊的是海因策,他手里拿著白方的馬,準備放在棋盤上的一個格子里,他的眼楮卻沒有看棋盤,而是盯著呂迪婭的瓜子臉,嘴角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在他們倆的頭頂上,一個留著一頭金發、長著一對翅膀的小男孩懸在半空中,正彎弓搭箭瞄著他們倆。顯然,這個小男孩是愛神丘比特。
呂迪婭心中的怒氣一下子消去了一半,擦著厚重的粉底的瓜子臉慢慢地綻放出喜悅的笑容。「夫人,您畫得太棒了!完全可以和畢加索、莫奈相媲美。」
「傻孩子,」夫人嫣然一笑,「畢加索是立體派,這是他自創的一派,他的風格與眾不同,而莫奈只畫風景,很少畫肖像。另外畢加索是猶太人。」
這時,兩個人听見外面有動靜,不約而同地窗外望去。只見海因策從汽車上下來,安德森迎上前去和海因策說了幾句話。夫人看見兒子回來了,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哼,臭小子!你總算回來了!」海因策剛一邁進客廳,夫人便質問他,「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為什麼一夜沒回來?」
呂迪婭那雙妖艷的大眼楮目不轉楮地盯著海因策,那眼神就像一只母狼一樣冷艷、凶惡,她心想︰「哼!我倒要看看,你能編個什麼樣的謊話?」
海因策瞟了一眼呂迪婭,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昨天開車去了河畔莊園,晚上在那兒過的夜。」
夫人一愣,沒想到海因策會實話實說。沉默了片刻,夫人接著問︰「你和誰在一起?」
「這不成審問了嗎?好吧,和我女朋友在一起。」
「什麼?」夫人更是一愣,她轉過臉來看呂迪婭,「是這樣嗎?」
「不是和她在一起,這事和她沒關系。」
海因策的回答完全出乎了夫人的意料,她的臉色非常窘迫,心想︰「他怎麼不編造個謊言?比如和朋友一起去郊外騎馬、釣魚、打獵,多喝了幾杯酒什麼的。」
呂迪婭緊緊地盯著海因策,就像警察審問一名嫌疑犯一樣,她氣得臉色鐵青,兩把劍眉擰成了疙瘩,心想︰「難道指的就是那個猶太豬?」
海因策看見呂迪婭氣急敗壞的樣子,心里暗自好笑。
在這一刻,時間仿佛停滯不前了。
僵局被掛在牆上的一只精巧別致的瑞士掛鐘打破了,掛鐘的小門自動打開,從里面緩緩地出來一門小禮炮,後面跟著一個穿著十九世紀普魯士軍裝、敲著軍鼓的小人。禮炮響了十下,小人說︰「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是十點整。」然後,禮炮和小人倒了回去。
「少陪。」海因策說完,轉身要走。
「站住!」夫人大喝一聲,這嗓音就像天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霹靂。
海因策站住了腳步,「還有事嗎?」他沒有轉過身來。
「你的女朋友是誰?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海倫娜?奧本海默,波蘭人。」說完,他打開門,邁開大步出去了。
「海倫娜?奧本海默?」夫人覺得這個名字頗有些耳熟。
「我在關鍵時刻一著不慎,讓這個猶太人僥幸搶走了我的棋後桂冠,」呂迪婭很不服氣地說,「我說什麼也要從她手里奪回來!」
「太不象話了!簡直不成體統!」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客廳的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怎麼可以愛上一個猶太姑娘?!我絕不答應!」她說著,連著咳嗽了幾聲。
呂迪婭趕忙把夫人攙到椅子上坐下。「您先消消氣,消消氣。」
「你放心,我們赫爾維格家的兒媳只有一個人選,那就是你呂迪婭!」
呂迪婭又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幅尚未完成的畫,在畫中,她看上去是那麼清純,那麼美麗,而海因策,一邊下棋,一邊在偷偷地欣賞著她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