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樹莊最粗最大的哭樹在周寡婦家院子前的豬圈邊上,兩個小大哥拉起手來才能抱得過來。
稍小的在村中間的羅大麻了家院前院後,有五六棵,都差不多粗細,兩個小大哥抱著有些嫌細,一個人抱又嫌粗。羅大麻子在縣里當局長,父母前年去世了,三間磚到頂的堂房讓佷兒住著看門。
村南頭的村長爛紅眼家院里的那棵當屬第三,正好一人得得一抱。
此時,爛紅眼正叼支海綿嘴香煙在圍著院里的哭樹轉圈子,不時地用手剝下那哭樹干上起了殼的老皮,露出下面女敕綠的新皮膚。
今天早上,他經過羅大麻子門口,發現小厚皮和他爺正在那往外抬大床。那小厚皮的爺過來遞給他一支香煙,說是他哥也就是羅大麻子現在身體不大好,要來鄉下住段時間。所以讓柱子搬出來,打掃打掃,來時,要重弄床來,鍋房也要打掃干淨了,碗當家伙也要帶來的。
這個羅大麻子雖從小出的天花,破了相,但小時候跟周大嘴他爺學得一手吹拉彈唱,十分了得。先進了大隊宣傳隊,再進公社宣傳隊,雖然沒能如願進縣淮海劇團,但卻在公社站住了腳跟。先是抵了調走的通信員的位子,後又成了秘書,再後來就成了公社副書記。
在公社副書記的任上,敢想敢干,支持紅衛兵斗倒了老書記,又帶領一幫人,去農機站把一台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改成了坦克,轟動了全縣,被直接調到了縣里當了局長。
這羅大麻子沒發跡時是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家時弟兄又多,只有三間破草屋,自然是找媳婦的困難戶。等到了鄉里又忙于工作,結婚成家也就遲了。
當上副書記時,有人傳言在晚上的野天湖里踫到過他和宣傳隊的桃花鑽進過棒秸叢子。當然這事只在背地流傳了一陣子。那時羅書記紅得發紫,誰敢沒事找事亂嚼這舌根子呀。
這桃花,現在就是這哭樹莊大隊書記爛紅眼的女人。
爛紅眼原名馬二標,結婚前眼沒毛病,人也算長得標致。
當時河西的大姑娘都往河東的街上嫁,雖說一河之隔,但俗話說「七世才能修站街頭」,在街上隨便賣個瓜頭梨棗的或是針頭線腦的幫貼家用,生活自會比這邊兩條腿插山溝里強的多了。
馬二標十來歲時死了媽,就和他爺光棍兩條過日子。他爺繼承了他爹的巴鍋的手藝,挑著巴鍋挑子走東村串西村,三頓倒有兩頓是不在家吃飯。他念了小學三年級就不念了,在家沒事打流秋。日子過的緊巴巴的,加之父母不全,這媳婦自然也就不好說了。
說說這馬二標也二十三歲了,那一天下湖路過羅書記家大門口,被正躺在院里哭樹下繩子穿的小涼床上乘涼的羅大麻子叫住——
「這不小二標子嗎?來來來……」
「羅二爺,你老喊我什麼事?」
羅大麻子雖只比他大七八歲,但輩份比他長一輩。
「你這狗日的,二爺非有事才能喊你來呀,來給我罵你倆句不行呀?」
「噢,二爺你盡管罵!佷兒就當您老給我快癢癢了!」
這馬二標子平時也油嘴滑舌慣了的,就嘻皮笑臉地湊上前去。
羅大麻子雖然當了官,但身上依然有幾分痞氣,平日里又十分義氣,老少皆擱。這哭樹莊里每年的救濟糧和救濟款也因他在鄉里,比別的莊上多的多。鄉親們對他雖有幾分敬畏,但更多的是喜歡。
羅大麻子從小涼床上欠起身,一把擰住爛紅眼的耳朵︰「我叫你賣b養的搞你二大爺七花八花的,我不喊你你還不曉得上我跟前來呢……」
馬二標子痛得吱牙裂嘴,趕緊捂著被扯著的耳朵伸長脖子以減少疼痛︰「二爺二爺,你佷兒這不是來了嘛……唬唬,耳朵要給你拽掉了二爺……」
羅大麻子這才松了手,馬二標子一只手捂著火辣辣的耳朵,一只手拖過小板凳,坐到小涼床前。
羅大麻子從小涼床下的芭蕉扇上模起一包大運河的海綿嘴香煙,自己叼了一根,把煙盒遞給二標子。
二標子趕緊雙手接過來掏出一根叼到嘴上,又模出洋火子劃著了,給羅大麻子嘴上的煙先點著了。
「下邊毛長全了沒有?有女人你小子也能結婚了!」
「佷兒也想呀,就是沒小大姐看得上呀。再說你二爺都三十高齡了不也還在響應國家號召,晚婚晚育嘛……」
二十三歲,正是胡思亂想的年齡,那個小大哥不想小大姐呀,他爛紅眼馬二標也一樣子發育正常,一米八的個頭,骨架子很大,要是能吃三兩月好飯好菜,定是虎背熊腰。那天去河西趕集,同伴的黑眼鏡借他戴了一會,好多小大姐在後邊盯著看呢。不過,都河東河西十里八莊的,人家稍一了解,你家鍋門朝那,祖上三代干什麼的,都一清二楚,這事自然就冒個泡就沒戲了。
「你這賣b養的還敢和你二爺比?你二爺這幾年不是一心為黨干工作嘛給耽誤了,不過就是再過十年四十了也還比你現在吃香,找個黃花大閨女還不跟玩似的!你這小雜種現在要是再不下點勁恐怕m(我)們這哭樹莊就得又多根光棍子了!」
「那怎麼辦呢二爺?」羅大麻子這話雖不好听,但實實在在地說到了馬二標的痛處。這農村小大哥要是不生意不買賣不當兵不念書的,錯過了二十二至二十四歲的適婚年齡,再想討上老婆,還真的費點勁的,何況他家境不好。「二爺,我也急呢。」
馬二標子深深地吸口煙,把下的小板凳挪得貼著羅大麻子的小涼床。拾起地上的芭蕉扇子,在他羅二爺的大肚子上殷勤地扇著風。
「m莊大隊部現在不是缺個通訊員嗎?你二爺我今晚就跟吹書記說說,算我拉你一把,省得成了光棍跟m哭樹莊丟人現眼的!再說你又是我的表佷,也就給我羅大麻子丟人現眼!」
就這樣,羅大麻子晚上就和大隊書記周大吹子打了招呼,第二天,馬二標子就成了在大隊部上班的人了。盡管是個端茶倒水到處跑腿的小角色,但畢竟是整天和那幫大隊干部混在一起,自然讓普通小老百姓高看一眼。加之他又是公社實權人物羅大麻子介紹來的遠房佷兒,這大隊的一幫人也就不敢象對原來的那個通訊員似的對他吆三喝六的,雖不說平起平坐,但平日在一起時至少也不會象個佣人似的支派他了。
一個月下來,這馬二標便活月兌月兌地換了個人似的,原來有點令肩的也站得筆直了,面相上也一掃以前的玩世不恭,眉頭有了幾分英氣。又加之時不時地不是這家會親的就是那家蓋房的請大隊這這幫人去喝酒,不用出禮又補充了油水,身上的肌肉也發達了起來,使得整個人看起來也壯實了好多。
一日,哭樹莊大隊部的電話響了,正在那吃冰棒的周大吹子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就听見羅大麻子的大嗓門在另一頭響起︰「是吹弟吧,我那佷兒在嗎?」
「羅書記呀,你好你好!標子帶人莊頭貼標語去了,您有事我去叫去?」周大吹子趕緊把沒吃完的冰棒放到面前的空茶缸里。
「不用了,你等他回來就叫他下午到公社來一下,我找他有事。」羅大麻子說完就掛了電話。
周大吹子放下電話,拿起茶缸里化了好多的半截冰棒,自言自語地咕噥一句︰「乖乖,我這下的位子恐怕過幾天就是這個二標子的了……」
那一次去公社,二標子喜從天降,二爺羅大麻子作媒,把自己的干閨女,公社宣傳隊的桃花介紹給了他,倆人第一面就對了眼。羅大麻子趁熱打鐵,第二天就讓鄉民政上批四十斤小麥和五十塊救濟款,回家時把條子帶給了標子家。標子他爺千恩萬謝,直把這個表弟當成自家救命恩人似的。一星期後,生產隊的手扶拖拉機頭上扎著紅紙作的大花,一通劈里巴啦的鞭炮馬二標子就把桃花娶進了門。又過了兩個多月,桃花的肚子就大起來了。
如今的馬二標早已是哭樹村的大隊書記了,兒子馬遙在公社開小寶車(吉普車),女兒小風初中畢業送在街上葛裁縫家學裁縫,小日子表面上看是舒心樂意。
但私底下爛紅眼馬二標子心里還是有點小糾結的,因為和桃花結婚前就听到過一陣風言風語,說二爺羅大麻子和他的干閨女桃花晚上在野天湖里鑽過棒秸叢子。這事風輕雲淡的很快也就沒人說了,幾個小孩子說看見的,嘴上沒毛說話不牢,誰敢當真?再說那年頭到處找造謠生事的完成開批斗會的政治任務,那家男人不把自家女人的嘴管好讓其禍從口出?何況,這羅大麻子可是哭樹莊二百年才出一個的人物。這背後指指戳戳、擠眉弄眼的馬二標子自是沒發現過,但讓他感到窩心是兒子那對招風耳朵長得和羅大麻子印模活月兌的,一看到眼里就讓他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頭……
不過兒子那嘴和鼻子象他,眼象他媽,這自是把那對招風耳朵的小糾結抵消的差不多了。再說羅二爺在他們結婚後不久,就高升到縣里當局長去了。馬二標子在他的關照下從通訊員再青年書記再民兵營長,一路坐到眼下的大隊書記,對羅大麻子他在人前人後自是感恩戴德,一口一個二大爺!
再說這個馬二標子當初兩眼好好的怎麼就成了爛紅眼?
原來是他干大隊民兵營長的那一年,公社新來的書記說「哭樹莊大隊」名字難听,打報告給上頭改成了「三忠大隊」。給哭樹莊下達了政治任務,一個月內必須把所有哭樹放倒,栽上別的樹。
要放當然是先放莊北頭周寡婦家院子前豬圈邊上的那棵,那棵哭樹又是哭樹莊上的樹王。
大隊書記周大吹沒出面,知道這個叔伯弟媳婦(堂兄弟媳婦)周寡婦不好對付,罵起人來能三天三夜不重茬子。那天哭樹莊開鋸哭樹的動員會時剛散了會,這周寡婦就有人前沒人後地罵了起來——
「這大隊的都他媽什麼吊干部呀,一天到晚正經事沒得,人家這家前屋後的長了幾十年的樹倒礙特事了?嫌名字不好听,你大你爹的名字好听,不也就養你這孬種下來嗎!那個要是敢動m家的哭樹,我就叫他有腿來沒腿回去!……」
她是烈屬,鬧到公社也沒幾個人能惹。所以要拿她家的哭樹開刀,原因也在這。一是她家哭樹最大,又在莊子盡北頭;二是要是她看別的人家鋸了,有了警惕性,就難以下手了。三是擺平了她,就不會有第二家敢不給鋸。當然,羅大麻子家自會有公社書記自己做工作。
這事就交給年輕力壯的馬二標子,叫他帶幾個民兵趁周寡婦趕集或下地不在家時眼翻手快地把她家的那棵大哭樹先放倒了。她回來就是發現了又能怎樣?又安不上去了。再讓馬二標子躲她倆天,也就沒事了。
這一天眼見周寡婦提著大竹藍子過河趕集去了,馬二標子就帶幾個民兵扛著大鋸子提著斧頭直奔那棵哭樹王而去。
這哭樹天生敏感,象個愛哭的孩子。摘片葉子或掐一下枝桿就會有液汁冒出來,白白的黏黏的象個淚滴掛在那,直至風干變硬變成褐紅色。葉背有一層緘毛,可以摘來喂豬。白色剛淌出的漿汁,能治癬。
幾個民兵一到樹下就有兩個人坐到了樹根拉起了鋸子,誰知這哭樹一鋸開了口子,那漿汁就不停地往外冒,鋸子進去一寸就膠著起來拉不動了。
有個民兵到水缸里拿水瓢舀了瓢水來慢慢地往大鋸子上淋這樣才稍稍能拉動一點,弄了半天鋸子也就剛剛進去有兩公分。這時有圍在一轉看炎鬧的人中有一個人叫起來︰「周寡婦回來了——」
那兩個拉鋸子的民兵趕緊日死命地總算把大鋸子從哭樹根上退出來,抬起來就跑。這大鋸子可是他倆從大隊帶鋸房借來的,這要是給周寡婦逮到砸壞了就得自己陪了。
那馬二標也是急了,這任務眼見得完成不了了,拾起地上的斧頭狠命地朝哭樹剛才被鋸下的口子處砍下去,一來殺殺氣,二來砍它幾斧頭回去也好交交差。
就這一斧頭下去,漿汁濺了他一臉,也濺到了眼里。只見他扔下斧頭雙手捂著眼,痛苦地朝其他幾個民兵喊聲「快走」,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此時的周寡婦正在河西的街上打洋油(煤油)呢。
這以後,馬二標就開始害眼,吃藥打針也沒好徹底,沒事就得揉揉,不揉癢啊!眼整天紅紅的,就得了個爛紅眼的外號。
這二爺局長做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下鄉養病來了?上個星期看他滿面紅光的呀。他想來這農村住年把他那城里的老婆會高興來?他老婆要不下來他一人來這干嘛,會不會是心里還惦著桃花?
爛紅眼心里正在這瞎捉模時,她媳婦桃花挑著兩只在河西公社食堂接飯鍋水的小木桶進了院子。院前豬圈里的兩頭百十斤的肥豬,听得女主人的動靜,嘴插在木棍弄的圈門的空當里,「嗷嗷」地叫著要吃的。爛紅眼趕緊迎上去遞上搭在肩上的毛巾,桃花放下擔子,沒接男人的毛巾,竟自去把去把扁擔靠到牆上,掏出小手帕氣喘吁吁地擦著紅樸樸的細女敕的臉蛋,高高的胸部一起一伏。
「又是自己挑到船上的吧?你到那邊河堆上朝逮渡的缺竅種張結巴子喊一聲讓他上去挑不就是了!我上回日得他,他還抱怨說你不喊他,每次等他看見你都到河底了。他媽的到河這邊就不能幫你挑上來呀,要不你先放河邊上來喊我呀!」爛紅眼說,他真的有些心疼自己的媳婦。
桃花在這方圓十里數得著的細皮女敕肉,馬蟥脖子水蛇腰不說,人家更難得的是上得戲台,下得廚房。在公社宣傳隊那會,那段李鐵梅的「听女乃女乃講革命」直唱得和縣淮海劇團的那個「鐵梅」不分上下。和他爛紅眼結了婚後,丟 弄掃帚,做飯洗衣,喂豬下湖,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那肚皮更是天潮地潤,第一年來了兒子,無香火之憂;第三年就又添了女兒,酒壇子也給置備好了。這爛紅眼馬二標能不「把她當小媽樣供樣著」(這話是她老爹說的)嗎?再往里說,他能人五人六的坐在這大隊書記的位子上,還不也和她多少有些關系……總之,他爛紅眼馬二標子是把媳婦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
「這去挑刷鍋水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怎好老麻煩張結巴子。喊你又怕你這大書記去挑刷鍋水嫌丟人呢。你看我這小細腰,還能挑這兩桶刷鍋水,天天走街上一路人看呢。」
桃花說得有些得意,還扭了扭水蛇腰。
「那是那是,那幫東西看見我女人還不跟看見仙女似的頭伸得跟他媽七條似的,眼珠子都能掉地上!」爛紅眼說著就揭了豬食缸上的破鍋蓋,要把桶拎起來朝半人高的缸里倒。
「去你的!哎哎哎……」桃花見他拎起那只桶趕緊上前攔住,撩了下眼上的頭發,笑咪咪地朝他擠了下眼。爛紅眼會意,去關了院門回來,捋起袖子,光著胳膊就從媳婦剛才提起的那只桶里模出藍邊碗大的一個生面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