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公社白天攤爛紅眼值班。
麥收開始了,平時人來人往的街上一下子沒了人。
從野天湖刮過來的風都熱乎乎的吹得人心里慌嘈嘈的。
人們踫了面打招呼也由「吃了嗎」變成了「收了嗎」。
爛紅眼心急火燎地坐在值班室,心里在想著桃花和小鳳今天能不能把東北那塊地收了,那個整天挑著狗皮膏藥挑子走東莊到西莊的老爹今天能不能安心地在家捆麥個子?
五點多鐘換班的人來了,爛紅眼抓起桌子上的草帽朝頭上一戴,就步流星地就往家里趕。
到了河底,張結巴子正坐在對岸的船在吃煙,听到書記喊他,就把船撐了過來。
「馬書記……你在那……那里的漢?人家都忙……忙收麥子。」
「我這不是在公社值班的嘛,你女人尚小娟沒在家你麥子怎弄的?」
張結巴子邊撐船邊道︰「m家不是跟……跟吹書記一大家合……合股買了小……小手扶嗎?」
爛紅眼道︰「你能不能不結呀?!在這人都有要忙下頭來的麥口,听你這話不就能燥死得嗎!你的意思就是麥口幾家大烏龍在一起忙是吧?」
張結巴子連忙點點頭,嘴里「嗯」了聲算是答復。
爛漫紅眼想想不對呀,就是周大吹子對你女人好,照應你,但別的人家未必願意呀。就又道︰「你在這撐船人家和你大烏龍不是吃虧了嗎?」
張結巴子有點急了眼,就更結巴了︰「麥……麥口用……用的柴……柴油都m……m家小娟包……包的……」
爛紅眼明白了,原來是別人家出力他女人尚小娟出錢。這個女人在廣東她哥那是苦到了!」
爬上河堆,就望見野天湖里是一片金色的麥浪和散落在田間的鄉親們忙碌的身影。
以前在生產隊的麥口可不是這樣子,那塊地能收了,就全生產隊的人全圍那塊地去,收光拖上來了放到社場上曬著,打著,再去收割下一塊。不象現在的遍地開花,各自為戰。
以前看起來生產隊收的也不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到最後分到各家的口袋里就少得可憐了?
當然,要留種,要交公糧,要賣一部分添置農具,購買農藥,請農機站拖拉機來耕地什麼的。
還有就是因為放在一起看起來脹眼,論起畝產來是絕對比現在分田到戶少得多了。
爛紅眼書記到家就把車絆往肩上一掛,推起了小車子就下湖了。
多少年沒干農活了,沒想到人都干到公社成了國家干部了,卻又回過頭來要自己下湖推麥子了……這對大多數人有莫大的好處的分田到戶,卻在農忙時又把自己分到了田頭——這也是風水輪流轉吧?爛紅眼有些無奈地想。
桃花和小鳳天一亮就下湖來收這塊地的,現在是快到地頭了。老爹馬巴鍋也在地里,戴著斗篷在捆小鳳和桃花收倒的麥子,他身後是幾路捆好的隊伍似的躺在地里的麥個子。
見兒子來了,他就來到這頭,和爛紅眼一起把麥個子往小車上碼。
小車上頭天晚上就綁好了木架子,上了二十多個麥個子,馬巴鍋就問兒子︰「人家碼了高高一車子都是倒拔著走的,你會嗎?」
爛紅眼還真的不會,就說︰「你明知道我不會倒拔著走還存心問,就少上點吧,上多了就望不見路了。比人家最多是多來兩趟吧。」
爺倆個用繩子剎好了,馬巴鍋又在前邊把小車子拉到了地頭的小路上,看著兒子搖搖晃晃地推著去了才又往地那頭桃花娘倆後邊捆麥個子去了。
到天上黑影子,爛紅眼總共是推了四趟,比照人家會倒著拔小車子走的那些人的車頭,大約也就兩趟。桃花和小鳳一天下來兩畝地的麥子已收完了。
吃了晚飯,桃花和爛紅眼商量,自己去看看那家晚上不推的借掛小車子來,和他一人一掛,再去推幾趟,爭取明天上午跟那塊地全弄清了。
爛紅眼抽著煙,揉著被小車絆勒得火辣辣的雙肩,無奈地道︰「去借去吧,到嘴的莊稼總不能讓它爛地里吧。」又不知是自我安慰還是安慰桃花和小鳳的︰「再苦再累一年也不過就這幾天,秋季就好過了……」
這時,在湖里看麥子說等他們去再回來的馬巴鍋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嚷著說︰「你們一頓飯吃到驢輩子呀,我肚子早餓扁了!湖里你們也不用去了。」
爛紅眼說︰「桃花正要去借小車子呢,你怎回來了呀?」
馬巴鍋道︰「等你弄你就是今夜一夜不睡再加明天一天恐怕也推不清!剛才鴨子帶了五個小隊長,一人足實地兩趟,就把那塊地的麥子全推場上來了。我等吃過再去場上收拾一下,你們就歇著吧。」
爛紅眼心里這個感動啊!為鴨子對自己的知恩圖報,也為自己的識人善用。還是兒子馬遙說的對呵,象鴨子這樣胸有抱負的小大哥,如果自己不能及時放權讓他獨當一面,只怕大隊就會留不住他了。萬一他真的走了,憑他是烈屬子女,又是二黃的繼子,去縣城找個工作也不是難事。到時自己再上那去找這麼個理想的接班人去?他慶幸自己在關鍵時刻作出了正確的選擇——讓鴨子成了代理書記。
馬遙這小子到底是在縣里混了兩年,看問題比他老子透徹,自己當時還對大隊書記這把椅子有些不想撒手呢!
小鳳洗過了澡,身上香噴噴的不知是灑了香水還是搽的什麼雪花膏,穿一件紅色的短袖襯衫,配一條上回在縣城和倩倩一人買了一件的乳白色的百褶長裙,裊裊娜娜地就要往外邊走。
正在燒水的桃花問︰「小鳳你這是上那去呀?收了一天的麥子晚上就早點睡覺歇歇。」
小鳳說︰「知道了媽,我今晚抽空去看下大頭他小妹,她昨天說有幾道數學題不會做呢。」
桃花听鍋里的水響了,就起來出了鍋屋︰「你快去快回,恁大小大姐了又快成周而正之的大學生了,晚上少出去瘋了。」
爛紅眼道︰「外邊月亮地,她自己不累你就讓她去玩吧,就在莊上又不是跑那外國去。」又朝正要出門的小鳳喊道,「你等等,把馬遙上次給我的那條煙順路帶給你鴨子哥,讓他招待今晚幫我推麥子的那幫小隊長。」
「噢。」小鳳答應了一聲,就在那等他爺去屋里拿煙。
桃花端了盆熱水去堂屋里去洗澡,走過小鳳的身邊,笑咪咪地說︰「你爺有龍肉也舍得給鴨子吃的。」
小鳳故意大聲地說︰「m爺這叫假大放,平時怎沒看見他給?現在還不是巴結人家給他推了塊地麥子嗎?」
爛紅眼手里拿條煙出來,道︰「你娘倆在這搗我什麼鬼呢?你要不高興走他家我就自己去了!」
小鳳趕緊從他手里把煙搶了過來︰「媽在洗澡,你老實地在家看門。」說著人已跑了出去。
鴨子一家正坐在哭樹下在吃飯,見小鳳來了,就喊她一起吃。
小鳳坐下來說︰「我吃過了,你們吃吧。m爺叫我拿條煙來給鴨子哥,讓他撒給今晚幫m家推麥子的那些人吃。謝謝你了鴨子哥!」
說著小鳳就把煙放到他們吃飯的桌子上。鴨子說︰「這點事還要客氣,二爺這麼多年也沒挑沒推過的,讓他暫納納地那里能干得來啊?我找幾個人搭搭手,沒注意也就做了。」
二黃也道︰「你爺沒想到吧,當了這麼多年的大隊書記現在倒要自己下湖收莊稼了,呵呵。」
鴨子媽道︰「人家二標子當民兵營長那陣子,虎背熊腰的,這哭樹莊摜跤有幾個是他對手的?這二年就是歲數大了吧,又當官整天在那坐著不活動,就有點軟勁了。」
看鴨子放下碗不吃了,小鳳就道︰「鴨子哥,大頭小妹叫我去教她數學題,他家旁邊幾家死小狗子老追人咬呢……」
沒等鴨子答話,二黃就道︰「叫你鴨子哥送你去,看那家小狗敢咬你不叫它明天變成狗肉的!」
鴨子答道︰「噢,我洗把臉就走。」就去水池那邊洗臉去了。」
鴨子媽說︰「大頭那學校怎不放麥假呀?」
小鳳說︰「人家那是大學周大媽,只有年假和暑假的。」
鴨子道︰「哦,那你開學了要是走了,一年也就只能回家兩次了。不會想家哭鼻子吧?」
「我不會吧……」
給她這一說,小鳳感覺自己好象真的要走了,心里一下子就有了牽扯,不由就望向在洗臉的鴨子。
鴨子洗好了臉,就拉起還坐在那發愣的小鳳︰「你不走了呀?」
看他倆走了,二黃和鴨子媽就邊吃邊討論起明天五更頭就下湖收麥子的事。還有已推上場的,下湖回來吃早飯時再走場上放開來曬。
大頭的妹妹小亭子也十七八歲了,長得文靜、羞澀,沒說話臉就紅。
進了門鴨子就開玩笑地道︰「你厚皮哥送的糖還有沒有呀,先拿兩塊給你鳳姐潤潤嗓子再開講呀。」
小亭子立即低下頭在那搓衣角,不敢看他。
小鳳見狀不好為難她,就說︰「你別听他瞎說,姐不吃糖。你那道不懂,我來幫你看看。」
小亭子就拿出高一的數學書翻到不懂的地方,用手指頭按在上頭。
鴨子問︰「你爺和你媽呢?」
小亭子這才聲音象蚊子似的答話︰「去社場上弄麥子去了。」
小鳳坐下來,拿過本子和筆一邊講解一邊做給小亭子看。一共兩道題,教了三十分鐘,小亭子終于都弄懂了。
鴨子和小鳳離開大頭家,就沿著小路爬上了河堆。
一弓新月掛在西邊的天際,從這里往野天湖里望,湖里還有人家提著馬燈或是打著電筒在連夜把收倒的麥子往場上推。
有台小手扶「突突突」地地亮著大燈正往地里開去,一定是周大吹子一大家子外加張結巴子家合股買的那掛吧?鴨子想。地里也有一台在「突突突」地往地頭開,這是生產隊原來的那掛給幾家出錢分去了的舊手扶吧?雖也在地里忙著,但大燈沒周大吹子那掛新的亮。
等到秋天了,自己家也和小鳳家合股買一掛來,這一年到頭從收到種的,有它就方便省勁多了……
河堆上樹影里小鳳拉拉著鴨子的膀子輕聲地道︰「鴨子哥,你在想什麼呢」
鴨子回過神來,就道︰「哦,我在想下秋也和你家買掛小手扶呢。」
小鳳高興地道︰「好啊,我正愁我上學後地里農活他們忙不下來呢。」
「鴨子哥,我都……都不想去上大學了。」
鴨子停下腳步,問道︰「怎麼了?你不是說真的吧?」
小鳳說︰「是說真話,我怕我出去念書了會想家……」
「就這事啊?那些念大學的還不多數是外地的,那個一開始不想家?時間一長大家都熟悉了玩到一起了就不想了。」鴨子安慰道。
「那我要想人呢?」小鳳看著鴨子的臉說,「也能和大家熟悉了就不想了嗎?」
鴨子看著小鳳在這夜色里晶晶亮著的雙眼,裝著茫茫然的樣子問︰「想那個啊?有人玩了就應該那個也不想了吧……」
小鳳揮起粉拳朝他闢頭蓋臉地擂起來,嘴里罵道︰「我讓你這絕種裝!我讓你這絕種裝……」
鴨子趕緊一把把她抱緊︰「我不裝了還不行嗎?別打了也別罵了,讓人家听見還以為我和女流氓在約會的呢!」
小鳳就「啪哧」笑了出來,掙開他的雙臂繞到身後摟起了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根低聲道︰「馱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