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股長看羅局和黃二爺听到周正仁的名字,就跟跟見了鬼一樣,就疑疑惑惑地問劉書記道︰「劉書記,周正仁或周大嘴是什麼人呀?看把他們激動成這樣?」
劉書記緩緩地道︰「周大嘴就是周正仁吧,他是三十年前和你黃二爺一起抗美援朝去了朝鮮的,後來你黃二爺回來了,他在朝鮮犧牲了,成了烈士。拉牛牛三十年後,這個烈士他沒有死,又活過來了,你說他們能不跟見了鬼似的?」
那頓飯二黃不知道是怎麼吃過的,他謝絕了劉書記他們在縣城玩兩天的挽留,堅持要上車站坐車回哭樹莊。羅大麻子打電話叫厚皮開來了公安局的車,吩咐他把二黃送回哭樹莊,一路上就慢點開,要把他送過河一直送進家門,他黃二爺喝的有點高。
劉書記看著車走了,對羅大麻子說︰「這周正仁雖活了過來,但畢竟已在外成家了,女兒也這麼大了,鴨子也非他親生,對黃老的婚姻已構不成什麼威脅了。省僑聯張秘書長說省民政廳的意思是,他原來的直系親屬烈屬待遇一切照舊。這麼多年音信全無對家里來說和‘烈士’了又有什麼區別?再說現在就是回來了見了面了對家里又能有什麼實質上的改變?」
羅大麻子道︰「老黃這方面倒好弄,怕的是張巧香白白地在哭樹莊為這個周大嘴守這麼多年寡,人家的女兒卻和鴨子差不多大了!你說她的心理上會平衡?就怕急怒攻心啊?!」
趙部長道︰「但願她能想開些,現在一家人過的和和美美的,他回來也是看看就走的吧?都朝前看吧。」
小何股長一頓飯下來早知道了個事情的怎來之去,此時咬碎銀牙地道︰「就當這個周大嘴早在朝鮮給野狗拖了!」
厚皮把他黃二爺送到家,回到了河西的街上,路過中學門口,想起好多天沒看到大頭那個好吃鬼妹妹了。就又把車開回到供銷社,買了點水果糖,和一盒餅干。
到了學校正好下課,找到了大頭那個羞答答的的妹妹小亭,把東西給了她,又問了她最近的學習怎麼樣?她只看著在地上瞎劃著的穿著黑燈芯緘方口鞋的腳尖,不說話。
厚皮打趣地道︰「噢,我知道了,你盯著腳上看是想我下趟回來給你買雙白球鞋是不是?」
這次她開口了,蚊子似的說聲︰「不是。」
「那是怎麼了?以前那種黏人勁呢?」
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厚皮,就又低下頭去劃地︰「你又消溜人家,人家是大人了……」
就在那一眼中,厚皮突然就心一動,發覺她真的是長大了,清澈的眼神里除了羞怯還多了一絲嬌媚。
厚皮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了一種要好好呵護她關愛她的沖動,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這一節有十來天了你怎麼不給我寫信的?」
「你不是也沒給我寫嗎……」
她的聲音還象蚊子叫,剛剛好到厚皮能听清的程度。
厚皮想想也是,自己就不能主動多給她寫幾封信嗎,非得等她的信來了才回嗎?就哄道︰「是厚皮哥不好,以後一定改。星期天了有時間就去縣城玩,哥帶你去逛公園,下飯店吃好吃的。」
「不去。」
「怎麼了,家里還有什麼事要你做嗎/」
「沒有。」
「那是怎麼了?去了打票我給你報銷,回來我叫順便車給你坐還不行嗎?」
「不行。」
厚皮舉起手佯裝要打她︰「再說不行我就要打了!」
亭亭就害怕地縮起肩扭怩地小聲道︰「人家會瞎說。」
呵呵,原來就這事啊?這女孩子說大就大了,小心思也多起來了。厚皮就道︰「你放心吧,等你上縣里去我就讓羅倩倩一起陪我們玩,那個還瞎說呀。」
「不要她。」亭亭舒開了肩,仍低著頭看腳尖劃著地,但這三個字卻很清清晰地傳入厚皮的耳中。
厚皮一時沒弄明白,心想,這小丫頭雖不黏人了,小心事卻又越來越不好捉模了。不過,自己心里好象越來越關注她了,她身上也越來越有一種女孩子家的那種含羞帶嗔的讓人英雄氣短的味道了……
「好好好,只要你自己去了,到縣里一切隨你,中不中啊?」
這次她終于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厚皮看學校打鈴的老師正提著小鐵錘,往辦公室前邊法桐樹丫上掛著的那半截鋼軌前走去,準備打上課鈴,就說︰「好了,你上課去,我回了。我的電話知道吧?就打公安局刑警隊找我就行了。」
「知道。」她輕聲地說完,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就受驚的小鹿樣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教室跑去了。
「這丫頭,真的要長大了……」厚皮邊想著邊走向停在大門口的吉普車。
二黃回來就睡到床上,鴨子媽倒了杯白開水端來放到床前的木箱子上,說︰「歲數大了,酒要少喝,你這老不死的是不又當耳旁風了?」
二黃拉過她的手道︰「踫到了好酒今天就多喝了幾杯,也不算高,就是有些跑累了今天。這‘老不死’的听了真叫我打心里舒坦,如果我那天死了又活過來你是不是會被駭到啊?」
鴨子媽就用另一只手戳下他的額頭,罵道︰「你個老b養的還說沒灌多,怎麼說起胡話來了?死死活活的不把我駭死也折騰死了啊!快坐起來把水喝了。」
鴨子媽的拉扯著二黃坐了起來,看他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就說︰「你先睡會,我去弄晚飯,等會鴨子回來喊你起來吃飯。」
望著鴨子媽的背影,二黃想,這個周大嘴,你不知怎的死里逃生也就罷了,不知怎的到了美國發了財也就罷了,你不知怎的娶了老婆還生了閨女也就罷了……但你千不該萬不該這麼多年後還跑來哭樹莊打亂我和秀香過的好好的日子啊!
閉上眼,二黃的腦海里又浮現出當年朝鮮戰場上的一幕——
二黃幫周大嘴受傷的膀子上纏著繃帶,周大嘴望著戰壕外冒著煙的樹樁和橫七豎八的尸體,又望望連里還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幾個戰友,啞著嗓子對他說︰「二黃,如果我回不去了,你回去一定要娶巧香,她和你一起過我才放心!」
「你周大嘴他媽在這胡說什麼呢!」二黃把繃帶使勁地打個結,痛的周大嘴「哎喲」地叫了一聲。二黃想,你他媽的想當初說一千道一萬就是要橫刀奪愛,不把巧香還給我!今天在這九死一生的惡戰間隙,你卻來做這順水人情!再說,你周大嘴不知道巧香在家等著你回去嗎?你這是對巧香負責嗎?!
陣地上安靜了半個小時,美國佬和南韓的大兵又發起了更瘋狂的進攻。
子彈打光,手榴彈扔光,周大嘴第一個跳出戰壕和敵人拼起了刺刀。在刺倒一個敵人後就被一槍打中胸部,倒了下去。
二黃剛爬上戰壕就迎面捅來一把槍刺,他往後一躲就又跌進了壕溝。結果被跳下來的美國鬼子在肚子上踹了兩腳,按住繳了槍。
此時陣地上槍聲已停,只听得美國鬼子和南韓士兵「嘰哩哇啦」地說著什麼。二黃連里的戰友只活下來十來個,都做了俘虜。
二黃被押著走過周大嘴的「尸體」旁,不知怎的怨怒攻心,裝著沒看清腳下,一腳就朝他踩下去,感覺到腳底下「啪啪」地兩聲有東西破裂了……
這以後,每在心底響起這「啪啪」兩聲時,二黃就會覺得消了胸中塊壘,出了惡氣。有時盡管也會對周大嘴有一絲歉意,但他那時已死,全無知覺之下又讓他二黃一腳泯了恩仇,就算地下有知,也不能說是壞事吧……
如今,誰又能知道這周大嘴當年是怎麼又活了過來,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的?還到了美國,還發了財,還他媽的比我二黃還過的風光……
自己當年那陰毒的一腳不知他知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怎麼竟若無其事的還生了個女兒?
他周大嘴還活著,說明鴨子媽的感覺是對的,他一直就這麼活著。
只是這事該怎麼和她說呢?她該不會有什麼過火的行動吧?
鴨子方面不會有什麼事,和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周大嘴這個爺比,他二黃這個爺更實在。更主要的是,那周大嘴也不是他親爺,也就不會有什麼父子天性。
唉,這個消息還是先瞞著鴨子媽吧,能瞞到那是那。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二黃正迷學糊糊地要睡著,听得鴨子回來的聲音︰「媽在弄飯呀,爺回來了嗎?」
巧香說︰「回來了,喝的有點高了,在屋里睡呢。」
「噢,我去喊他起來吃飯,現在睡夜里又不好睡了。」
二黃心里暖和和的,這麼個可人意的兒子他周大嘴就是成了美國總統怕也是搶不走的。
他咳了聲道︰「向前回來了啊,爺醒了,一起吃飯吧。」
飯桌上,一家三口吃著飯,鴨子問了二黃今天查身體的事,听說一切正常,就放了心。又問了今天中午和誰吃的飯,二黃就一一作答,當然絕口沒提周大嘴的事。
鴨子遞了塊餅給二黃,自己也拿了一塊吃著,又說︰「這炎黃大橋陽歷年就能造好通行了,以後,還要走哭樹莊修條通往**縣的大路。m哭樹莊以後再也不偏不背了,基本上能跟街上差不多了。」
二黃說︰「嗯,這下哭樹莊老百姓終于有了出頭的日子了。」
鴨子說︰「今天我收到夏天在這里種西瓜的臨沂大個子的信,說他那里新育了一種桃樹苗,果大汁多,營養價值又高,很適合這里的土質,問我能不能要點,先買幾百棵在這里試種一下,種好了再推廣。到時他早點過來連種西瓜一塊幫著管理。」
二黃說︰「現在的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想再推廣什麼不太好弄了。倒是現在各家家前屋後的大多是哭樹,長了好多年也賣不到錢,有不少人家想刨了開春栽長得快樹干又高的意楊。你和小隊長說說去各家走走,把家前屋後的哭樹刨了,栽上桃樹,到時不僅開了花好看,結了桃子吃不了還好賣錢。」
鴨子道︰「爺你和我想一塊去了,到時把哭樹莊變成桃花村,桃花源。讓人們在春天里到河東來賞桃花,來買現摘的桃子。環境變美了,又有了經濟收入,那時再推廣起來就不費勁了,鄉親們自己就會主動成片地在野天湖里栽了。」
二黃說︰「是啊,貨賣堆山,到時哭樹莊的桃子產量上規模了,城里的水果販子就會開車來拖了。」
「那時春天城里來m哭樹莊玩的人多了,這里就能開飯店開旅館了!」
一直在听他們爺倆嚓呱的鴨子媽這時開了腔︰「人家的我不管,m家這幾棵哭樹我才不刨呢。」
鴨子和二黃對望一眼,倆人有些無奈地笑了。
鴨子知道,二黃也知道,甚至全哭樹莊的人都知道,這幾棵大哭樹是鴨子他爺周大嘴當年栽下的。馬二標子當大隊民兵營長時就曾打過這幾棵哭樹的主意,結果,讓鴨子媽罵了五六天不說,還讓哭樹漿弄成了後來的爛紅眼。
「媽,現在的形勢不一樣了,國家號召大家抓經濟,發家光榮,成萬元戶光榮!這哭樹長了幾十年現在也值不了幾個錢,m家這幾棵再留著就有點不合時宜了,有點拖哭樹莊的後腿的嫌疑了。」鴨子耐心在勸道。
鴨子媽也不生氣,喝了口稀飯道︰「合不合時宜我不管,拖不拖後腿我也不知道,反正人過人日子,我過我日子。我這幾棵哭樹又沒長在別人家的地上,夏天一樹葉子好剩涼,冬天又落了葉子不耽誤曬太陽。那家小孩臉上起了癬來拿刀劃下弄點汁子抹抹,一時沒豬菜還能捋點葉子喂喂豬……這幾十年,我習慣了。」
二黃就和鴨子說︰「你媽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m家的這幾棵就到時再說吧。反正各家都是自願的,不象那一年爛紅眼鋸哭樹那次,是大隊書記周大吹子部署的統一行動。那家覺得好他就刨了哭樹栽桃樹,要是覺得不行就算。」
鴨子道︰「嗯,也只好這樣了。」
外面的天已黑了,野天湖里沒有大狗子的歌聲傳來。
沒有了大狗子的歌聲,這哭樹莊的夜晚就有了點不太尋常的安靜。
二黃問︰「大狗子和他媽媽到了敬老院過的還好吧?」
鴨子媽也道︰「沒有了他,晚上這野天湖黑沉沉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有點害怕人,還真的感覺不習慣了呢。」
鴨子道︰「不是才送去個把星期嗎?我有空過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