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邊圍了圍了一圈子議論著的鄉親們見鴨子和大隊會計來了,就讓開路。
鴨子看了眼水邊那哭樹莊大人小孩都認得的那個黑黑的把子上磨得發光的糞箕子,糞箕子邊上,是一只已看不清原來顏色的同樣讓哭樹莊人熟悉不過的翻毛破皮鞋……心一酸眼里淚就止不住要流下來。
自己夜里听到的原來真的是大狗子的歌聲。
他一定是夜里趁人家都睡覺時從敬老院跑了出來,到了街頭的河底船又正好在那邊,他就拽著河面上的鐵條自己過來了。從家里背起了久違的糞箕子,來到了他的自由天地——野天湖里……
鴨子平靜了一下悲傷慌亂的心情,對大隊會計道︰「你先帶幾個人去下游水邊看看,能不能找到大狗子……我去大隊給民政股和敬老院打個電話……」
打過了電話,鴨子坐在大隊部椅子上,眼前總是大狗子平時那鮮活的傻樣子。
大狗子比自己大六七歲,但因為得了大腦炎後遺癥,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不和他玩,他大多和比他小的孩子在一起玩。打梭、搗拐、踢 子什麼的他也不會,就是跟在人後邊一起瞎起哄湊熱鬧玩而已。唯有一樣還能馬馬虎虎地參與其中,那就是唱歌。也許,正因為這一點,讓大狗子有了融進了人群的安全感的同時,還有了成就感!他慢慢地就變得嘴不離歌歌不離嘴了。常被別人真真假假地夸著的是他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于是,這兩首歌就成了他的經典他的保留節目。
大狗子母子雖生活不是很好,但在大隊、生產隊和鄉親們的幫助接濟下,沒有凍著、餓著。又因他天性呆傻,不知什麼叫憂愁煩惱,整天背著糞箕,在野天湖里唱著歌,過的其樂悠悠。
這幾年大狗子母親的眼越來越看不清了,洗衣和弄飯也大都是大狗子在將就著做,媽媽在一邊用嘴指揮。
這里過年家家戶戶有蒸饅頭的習慣,有紅豆餡的,有豬肉大白菜加粉條的。三十晚,大狗子就會難得地不背糞箕子,提個口袋從莊南頭起到莊北頭,整個哭樹莊轉下來就整整一口袋了,比蒸的人家還多。先吃豬肉大白菜加粉條的,紅豆的一時吃不了就從中間切開來放到太陽下曬,曬好了收起來慢慢吃,能解決個兩、三個月的干糧。
就象他媽說的,大狗子是在哭樹莊上散養大的。到了敬老院里圈養起來,象遭了霜打的茄子,便一下子焉癟了下來,再沒了在哭樹莊上的鮮活之氣……
大狗子是晚上上了渡船自己拽著橫在河面上的鐵絲過河回到家,在自己熟悉的家里找到了與自己相伴好多年了的老朋友一般的糞箕子,背上它走進自己從小就在這里長大的哭樹莊的野天湖里,身心舒暢地放聲高歌……
嗓子好多天沒唱了,沒那麼洪亮了。整個人也多少天沒呼吸這里的新鮮空氣了,也沒什麼精神頭了。在蕭瑟的夾帶著落葉的風中,他的歌聲在空曠的野天湖里顯得微不足道、若有若無了……
天下雨了,他要趕緊回敬老院去了。他舍不得自己的糞箕子,他要背著它到自己的新家去,把它一個「人」放在這里不放心……
雨中的河堆,很滑。還沒到渡口那里,大狗子就和他的糞箕子滑倒了,滾到了渡船邊,滾到了水里……
要是他們娘伢倆個不去敬老院,是不是還在哭樹莊活的好好的呢?
哭樹莊的野天湖里,那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傳來的大狗子的歌聲,現在想來,真是說不出的安詳、平和……
羅二爺為什麼一定要把大狗子娘伢倆安排進敬老院呢?象他們這種情況其實是可進可不進的。
難道真的就為大狗子在夜晚的野天湖里,曾撞見他和桃花那事嗎?
這件若有若無的事連爛紅眼書記都沒有深究,兩家還一直走挑的這麼頻繁,處的跟一家人似的,莊上的人就更不會沒事去掏問大狗子這話了。
當然,背地也有人會瞎嚼嚼,因為馬遙的耳朵和羅二爺的耳朵實在是長得太像了。但這些閑言碎語又那能對在本縣權勢如日中天的政法委羅書記傷得了一根亳毛呢?
那麼,羅二爺是真正出于對他們娘伢倆的關心才把他們送進敬老院里去的嗎?
這個當年能想到把農機站的履帶式耕地的拖拉機改裝成坦克,裝備自己一派準備參加武斗的風雲人物,這個今天大權在握的公安局局長還會象自己想象的這樣善良嗎?
或許,因為舉足輕重,因為權欲燻心,就又恢復了他心里蟄伏了這麼多年的狼性……
鴨子坐那桌子前胡思亂想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頭緒來,但卻想到這事是一定要讓羅二爺知道的。
因為,大狗子這娘伢倆進敬老院,從頭到尾事實上都是在對他意思的貫徹執行。
要通了公安局的電話,有個女的說局長不在,問有什麼事?
听聲音,鴨子知道她應該就是自己上次在人民醫院病房里見過的小何股長。
鴨子就說︰「羅局長他回來請你告訴他,他老家哭樹莊的大狗子死了。」
鴨子接著又給公社民政股股長打了電話。
掛了電話,鴨子就鎖上大隊部的門,又往大狗子出事的地方走去。
到了那里,就見馬巴鍋正把大狗子的糞箕背在自己的身上,嘴里還在自言自語地念叨︰「這大狗子的右手的食指,從小就少了一節子,不知是給小狗咬掉的還是坐窩時給老鼠咬掉的。乖乖,還舍不得他這糞箕子呢,抓的這樣緊!這糞箕子一定要燒給他,讓他背著好踏實地在那邊唱歌……」
听了馬巴鍋的話,邊上圍觀的人群里有幾個女人就哭出了聲來。
大隊會計和幾個人從河下游回來了,手里只提了大狗子的另一只只鞋子。
「周書記,看樣大狗子今夜是淌海里去了……」
三縣交界的古屯河,離入東海的入口也就百十里地。
鴨子听了大隊會計的話,就不死心地道︰「你再去讓張結巴子把船撐過來,往下游打撈一下看看。大狗子不會就這樣走了,就這樣連個尸體也沒得吧……」
公社民政上王股長也坐船過來了,和鴨子商量著是不是現在就告訴大狗子他媽。
「周站長,你看是不是現在就讓敬老院通知大狗子他媽,還是等找到尸體時的時候再通知,讓她老人家來見兒子最後一面?」
「還是現就通知她吧王股長,現在就讓她知道,讓她也好在打撈這段落時間心理上好歹也能有個緩沖。要是過幾天,一下子就告訴她大狗子死了,或是在那準備下葬了,怕她一下子受不了打擊,再出什麼叉子。」
「周站長說的是,你就派個人過河上敬老院說一聲吧。」
鴨子就喊在船上拿著家伙在水下到處亂戳的光頭,讓他去敬老院帶大狗媽來。
半小時後,就見對面河堆上下來了一幫人,里面夾雜著一個婦道人家呼天搶地的號淘大哭,大概是大狗子他媽。
張結巴子就把船撐過去,把他們接了過來。
公社書記和敬老院院長也跟著來了。
鴨子想,應該是羅二爺給公社打的電話吧?
公社書記把民政股長和鴨子還有敬老院院長找到一起,說︰「剛才公安局的羅局長打電話過來說,一定要把大狗子的後事處理好。大狗子他媽今後在敬老院的生活,也要照顧周到了。落實到你們頭上,民政上就是該花的錢花,周書記你們就是把大狗子的後事給辦好,你們敬老院呢,就是不能讓眼看不見的大狗媽的生活上有一點問題!」
大家答應了,公社書記最後又去安慰了在水邊哭得天昏地暗的大狗子他媽一番。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沒有,就帶著來時的公社的那幾個人上船回去了。
王股長臨上船又對鴨子說︰「你周站長是哭樹莊的大隊書記,就你一手負責把大狗子的後事辦了吧。當開支多少錢你就開支,完事後開張總條子,都拿我那報銷去。這里我就不來了,中吧?」
鴨子點點頭道︰「你放心,這里有我就行了。」
鴨子又看張結巴子又焉焉地有點不耐煩地把船撐過來又上去了幾個人去往下游打撈了一會,看他的樣子,對這苦不到錢又根本就沒有半點能打撈到大狗子希望的勞動,心里充滿了抵觸。
正想喊他們打撈不到就算了,大狗他媽的數瓜數喇叭的哭聲傳到了鴨子的耳朵——
「……我的命好苦啊……嫁了個男人不能生啊……抱了個兒子當狗養著吧七、八歲還是得了老膜炎落下了後遺癥……」
鴨子不知為什麼渾身一激靈,大狗子不是她親生的?是抱的?這麼多年來哭樹莊可是沒一個人知道真相啊!現在她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也就什麼都不顧忌了。
又打撈了一會,還是沒有大狗子的蹤影,鴨子就喊大隊會計和光頭他們幾個上岸了。
鴨子又吩咐大隊會計,先拿點錢讓人過河去街上買點火紙什麼的來大狗子落水的地方燒燒,再帶兩條不要太好的煙來給幫忙的鄉親們吃。
大隊會計去了,上游造橋的工地上幾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和一群外村來的看炎鬧的人也散了。
大狗媽還在水邊天昏地暗地哭,一幫婦女在陪著落淚。
小芹也在那幫人里,眼哭得紅紅的。
鴨子就也爬上了河堆,一路朝家里走著一路想著大狗子他媽嘴也真的緊,來哭樹莊三十年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不是大狗子的親媽,只知道他們一家三口是從相距七、八十里的沂河北另一個公社逃荒過來的。這個女人也真苦,打鴨子記事起一次娘家好象也沒回去過。男人早早死了,一個人拉扯著這個智障兒子。如今,連這個智障兒子也走了,她心理上唯一的依托和一點點希望也跟著破滅了……
鴨子不由得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他名字就叫鴨子,是這里的民俗抱個孩子來家「壓子」的諧音。所以,他不是自己現在這個媽親生的,一開始就不是秘密。但他心理上一直抵觸這個事實,因為打從懂事起,就為自己有個當革命烈士的爺而感到光榮。媽媽每月從公社民政上人錢拿,自己念書也不用交錢……說真的,他有時也會想想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子,但從未動過找他們的念頭。媽媽對自己很好,盡管她脾氣不大好,說話又多罵罵刮刮的。
他媽媽只說他是個山東賣烏盆的倆口子留下來的,莊上的老年人也這麼說的。他們當初到底是為什麼把剛生下不久的兒子送人自己拍拍就走了呢?這麼多年了,他們就沒動過要來看看自己兒子在這里生活的怎麼樣的念頭嗎?人家北京的老侉子還這麼辛苦地來找自己老婆當時不知丟在那里的兒子呢,難道你們就因為自己是賣烏盆的是個窮老百姓就不來尋自己的兒子了?不是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嗎?我雖不會跟你們回去的,但也不會嫌棄你們什麼的吧……
到了家里,門虛掩著,兩個老人大概都是去大河底看看去了吧?鴨子剛才頭腦亂糟糟的,也沒看清那些人在那里。對了,剛才小芹好象是在河邊叫自己了……
鴨子躺到了床了,一時感覺身心疲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鴨子夢到了自己坐在吉普車里,身邊的女人是小鳳又仿佛是倩倩,開車的是小芹。街上都是趕集的鄉親們,車開的有點快。迎面一對老人吃力地拖著一輛裝著貨物的平板車過來,為避讓他們的吉普車,平板車一歪就歪到了街邊的水溝里,一車的東西都翻在了地上。小芹仍開著車沒有停,鴨子心里想喊停車,一時又喊不出來。這時,大狗子突然出現在車頭,頂住了車子不讓走了,說你們把m爺和媽賣的東西撞翻了還想走。鴨子就下了車,去看散落在地上的東西,原來都是大大小小的烏盆!就想,這應該是自己的爺和媽呀怎麼又成了大狗子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