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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真是個好地方,她北傍黃河,南依泰山,不僅有馳名天下的七十二名泉,而且環市區蜻蜓點水般散布著一個個靈巧的小山包,像千佛山、四里山、華不住等。山不高而蔥秀,體不俊而空靈,清風薄霧時,「齊煙九點」如海市,古城一時宛如飄搖在迷離起伏的空濛之中。旖旎的風光不知傾倒了多少文人雅士,因此,說濟南是一幅山水潑墨大畫一點也不為過,這在全國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方水土還少有這樣的鐘秀之地。
湖水更佳,全部由涌自地下的泉水組成,泉是濟南的眼,湖是濟南的魂。
「山東真是個好地方,而我更愛濟南。」林青體態優雅地倚在一塊太湖石上,她已經不止一次這樣說了。
「我倒是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你愛它什麼呢?」呂志信站在一棵倒垂柳下,看著波平如鏡的五龍潭說。
五龍潭是濟南七十二名泉之一,因這里風景秀麗,1900年山東撫院在此建起中西醫院,名曰華德醫院,並聘請德國醫生在此行醫,是省內最早的官辦醫院。但規模卻不大,內設病床20張,醫護人員不過20名,日門診量也有限,最多時不過百余人。而患者多是達官顯貴與社會名流,如果是尋常人一旦住院,不知要向街坊鄰里同仁同事炫耀多少遍呢。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德國醫生相繼回國,因而醫院的經營日趨慘淡。現在是疫情爆發期,此處反而安靜下來。偌大的地方只有林青和呂志信兩個人。
「文化。」林青看著好大一片碧藍的湖面,表情有些神痴。
呂志信一時沒有弄明白,「你看著的明明是水,是泉,是潭。」
林青默默地扭頭看了一會兒像楊樹一樣身材挺拔的呂志信,「你真的不懂?」
林青的中國話說的確實地道,尾音還帶有濟南味兒。如果不是她的外表,誰也不會知道她是一個外國人。
林青很失望,她喃喃的說︰「這就是文化,這是文化的根,如果沒有漱玉泉和大明湖,哪里來的李清照?」
「我明白了。」呂志信說。
林青變的很高興,「在同一個地方,居然出了兩個大詞人,一個代表婉約派,一個代表豪放派,而且這兩個人是一男一女,你說神奇不神奇?」
呂志信在這方面不太在行。
林青卻沒有看出來,她如痴地吟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外塞外聲。沙場秋點兵。’棒不棒,這才是真正的大將軍。」
呂志信木訥的笑笑。
她的雙眼突然間柔情似水,「小院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沈沈,倚樓無語理瑤琴。」
「嗨,你知道這兩個人是哪里人嗎??」林青突然喊了一聲。
呂志信憨憨的笑笑,什麼也沒說,林青的心弦像突然被人撥動了一下。
「濟南!所以我說,山東是個好地方,而我更愛濟南。」真是一個狡猾的姑娘,她居然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哦,你們中國古人的描繪太美了,‘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這不僅是詩,而且是畫,一幅絕妙的山水畫。真羨慕我們德國首先來到東方這樣一個神奇的東方。」
呂志信感到不對味,糾正說︰「不,是德國首先侵佔了這個地方。」
林青皺皺眉,「你可以這麼說,所以我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呂志信不同意,「應該這樣說,因為你們德國侵佔了這個地方,所以你才來到了這里。」
林青搖搖頭,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區別嗎?忽然間她懂了。「真沒想到,你竟對我們德國充滿抵觸情緒。那你認為,我們兩個國家之間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
「你說呢?」呂志信並沒有正面回答。
林青說︰「在我們西方有這樣一句話︰如果我把他當成敵人,他就會成為敵人;如果我把他當成朋友,他就會成為朋友。」
呂志信接過來,「我們中國也有一句話,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林青不想和他爭下去,她問︰「那你說,我們兩個能成為朋友嗎?」
呂志信看看她,「那還用問,我們不是已經成為朋友了嗎。」
「我是說,我想和你成為最好最好的朋友……」林青禁不住一陣心跳。
「沒問題。」呂志信想也沒想便月兌口而出。這樣的話正是林青最渴望的,她的心弦好像又被人撥動了一下,就像剛才那陣微風拂過水面一樣。
他們來到了一處假山面前,登高遠眺,五龍潭風景盡收眼底,碧藍的潭面宛如一個碩大的湖。
「哎,濟南城所有的泉,只有這個地方叫潭,這是為什麼?」林青問。
這個問題呂志信知道,小時候父親帶他來過,也給他多次講過。他說︰「這是因為里面的水深不見底,人們傳說這潭底下有個海眼直通大海,所以這灣水才久旱不干,久雨不澇,就這麼神奇。而在海眼的正中有個寶葫蘆,葫蘆外有五條龍護著,所以叫做五龍潭。據說秦瓊——秦瓊知道嗎?他的雙 被後人扔到水下藏起來,就被那寶葫蘆收進去了,當時只見一道金光從水底下直射到天上。還有,踫到大旱之年,人們就用長木桿子來攪那水面,五條龍怕葫蘆里的寶貝搖出來,就會有一條飛到天上來下雨……」
說著,那雨還真下來了。但見潭邊垂柳依依,縴縴枝條搖曳著伸進水里,雨點濺起的水花點點綻放在水面上,別有一番詩情畫意。
林青的心被打動了,不知是因為這雨,這水,還是這人,或許兼而有之吧。總之,面前的這個中國男人就像他們文化里所說的一樣,真的是靜如處子。他不僅有山東大漢的矜持和威猛,更有那麼一點點羞赧的傻氣,想那剛在一起工作的時候,他甚至從來不主動說過一句話。即是現在,也遠遠地立在那里。還別說,他那微微蜷曲的發梢多少有點麥黃色,這就更加增添了幾許浪漫。林青認定,這個男人就是上帝專門來送給她的,因此,她必須牢牢地抓住,而不要受什麼中國文化的拘束。
她打定主意近前一步,雙眼變得火辣辣的,「我想做你的中國新娘,可以嗎?」
「……」
這、這,呂志信在醫院里被她相約著出來玩,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一層。他登時就被嚇了一跳,還差一點跌進湖里。那情形猶如走路時突然撞見了一條蛇。當然,這蛇不是美女蛇,而是一條實實在在的眼鏡王,半條身子立在空中,三角狀的蛇頭呲呲的吐著蛇信子,隨時準備要攻擊。
對決進入了白熱狀態。
萬德生西藥房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支美得爾西松的價錢漲到了一塊大洋,而等待買藥的隊伍卻有增無減。
于此對應,廣濟堂前也人頭攢動。但不同的是,門前一側,被臨時支起了一口大鍋,兩個伙計忙的是汗流浹背,一個分發熬好的中藥,一個負責維持秩序。再看穿戴,這些圍著的幾乎全是窮人。他們或拿著一只碗,或抱著一個泥罐子,但全都盼著那醋色的湯汁能夠早一點盛進自己的家什里,然後拿給家人喝。有的人手里什麼也沒有,排到跟前干瞪眼,于是,那維持秩序的伙計就把旁邊凳子上事先備好的一只白瓷碗拿給他。人們的目的也不同,有的干脆就是病人,但大多數是想預防一下。
一邊是躊躇滿志,日進斗金,貴同更把算盤珠撥的嘩嘩響,而旁邊的張少儀高興得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一邊是慷慨賑災,不惜血本。由此導致了中藥材市場的價格打著滾的連連翻漲。
火爐似的濟南猶如火上澆油。顯然,已經持續了個把月的疫情如果短時間內得不到有效根治,不僅廣濟堂,就連濟南中醫藥界的所有同仁將全部傾家蕩產,嚴峻的現實使他們不得不重新坐到一起。
這次集會,每個人臉上分明都多了一份凝重,看來,一開始他們太輕敵了,這是一種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經歷過的疾病。從表象上看不怎麼嚴重,但一得上便特別纏手,病人像是一個空架子,風一吹便要倒似的。一人感染,其它家庭成員短時間內都會被感染,簡直就是風瘟。且頭痛,發熱,精神不振,而尤以青壯年感染最多。而且從匯總的情況來看,病情有進一步加重的趨勢,這個趨勢是人人都不願看到的。謝天謝地,目前還沒有傳來死人的消息。
局勢雖然嚴重,但沒有一家打退堂鼓的。
眾人還在議論紛紛,掩著的花格子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那整扇五色玻璃晃了幾晃,差一點掉下來摔得粉碎。
是誰這麼沒有教養,大家憤怒地站了起來。
汪海潮正想發作,一個扁腦袋,長分頭,油條個的人闖了進來,他左手前後胡亂地晃著,右手托著一個紙卷,就像舉著聖旨似的,那模樣實在是滑稽。
血氣方剛的萬和藥店孫老板剛想把他轟出去,後面跟著的張少儀出現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覷。
張少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徑直走到主人的位置,他大言不慚的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
人們怒目而視,就像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張少儀卻咧咧嘴,「我說各位,你們都別費心思了,這麼多人又在這個破屋里商量著咋和我斗法是不是?汪老爺子,也不是我說你,你已經退出江湖了,還管這些人的破事干什麼?依我看,你養養花,溜溜鳥,打打拳,逛逛戲園子,哪一樣不比這個強?」
汪海潮朗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更何況這不平事就發生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著都惡心。難道讓我裝瞎子不成?哼!」
張少儀裝作沒听見,他像突然看見了宏濟堂老板樂鏡宇似的,雙手抱抱拳,大聲道︰「樂老板,您是外地人,怎麼也受他們的蒙蔽呢?俗話說得好,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您現在從這個門里走出去,就是我張某人的朋友,從今以後,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張某我決不食言。」
「那我要是不這樣辦呢?」樂鏡宇鄙視地瞪了他一眼。
「天堂有……」張少儀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行,那就由不得你了。可礙于同仁堂的赫赫威名和宏濟堂的實力這才沒敢過分的造次。
「哼!」樂鏡宇沒待他把話說完便高聲打斷了他的話,「我這個人有個怪脾氣,別人想讓我干的事我不一定干,別人不讓我干的事我偏干。濟南這方水土好啊,在這麼大的疫情面前,我的這些同仁們不僅沒有一人退縮,見利忘義,而且個個俠肝義膽,驚天動地,讓我佩服的都沒法說了,就沖這一點,我這個外地人就和他們綁在一條船上了,而且是心甘情願!」
「好,好呀。」張少儀皮笑肉不笑的干咳了兩聲。
呂西遠再也忍不住了,他覺得自己的兩眼在冒火。「張少儀,有什麼屁你就放出來吧!何必吞吞吐吐的!」
扁腦袋想拍主子的馬屁,他沖上去一把揪住呂西遠的脖領子就想動粗,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沒想到被早年曾練過武的孫老板曲肘一推,竟把他 幾個趔趄甩到門口,險些滾到樓下去。扁腦袋氣急敗壞的揮揮手,樓下一連沖上來十幾個打手。
張少儀鼻子里哼了一聲,恨得牙根直癢癢,「呂老板,你著什麼急呀?」他朝扁腦袋使了個眼色,「馬春,嗯!」
馬春立刻像得了聖旨一樣,他把手中那卷紙打開,尖聲道︰「各位,張先生說了,你們不用再費那個**心思,干脆一起打個賭,辦法呢就是在約定的時間內,誰先把城內的疫情治了,誰就是這濟南城行醫之人的龍頭老大,這個行醫人當然包括中醫和西醫。當然啦,打賭就得下賭注,張先生一方把萬德生西藥房押進去,他們敢不敢吶?敢不敢!!」
簡直太陰毒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治病還有打賭的?更可惡的是,張少儀把區區一個萬德生拋出來,是想用螞蚱來套鷹,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呀。
呂西遠橫前一步,「張少儀,這事本來由我廣濟堂而起,即使打賭,也應該由廣濟堂和萬德生對局,貴同更呢,你把他叫上來。別和縮頭烏龜似的。」
貴同更本來就躲在門外,此時听到呂西遠在點他的名,這才不得不出場了。他咧咧嘴想笑,卻最終沒敢笑出聲來。只好尷尬地站在一邊,眼神惶恐地瞅著張少儀。
張少儀惱怒地橫了一眼他這副猥瑣的樣子,心里道︰誰讓你這個時候出場了?嘴上卻說︰「你廣濟堂夠分量嗎,也不上稱約約,才幾斤幾兩?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孫老板氣不忿兒,「張少儀,你不要欺人太甚,廣濟堂有幾斤幾兩,你得去問濟南府的老百姓。萬德生算什麼東西,它有什麼資格和廣濟堂相提並論?」
張少儀並不急,而是和氣地問「孫老板,那你說誰夠資格?」
孫老板鼻氣沖天的哼了一聲,「想要打賭是吧,有種的你張少儀陪上,你敢陪上,我孫某人奉陪。」
「有種。」張少儀禁不住有些贊賞了,「不過,你倆加起來,和我能對等嗎?」他陰陽怪氣地瞟了汪海潮一眼,汪海潮想制止,可已經來不及了。
「那你說怎麼辦?」孫老板咄咄逼人。他真恨不得來個黑虎掏心,一把將他摜在地上。
張少儀故意沉吟了一下,聲音放的很低,「除非你們商會所有的人。」他終于說出來自己真實的目的。
「不……」呂西遠「行」字還沒說出口,樂鏡宇卻聲如炸雷搶先了半步,「行!商會就商會,這個賭和你打定了!」
張少儀的目的還沒達到,他客氣的問︰「樂老板,你是商會的會長嗎?你能代表所有的人嗎?如果能,請讓在座的都在這上面簽字,畫押。」
馬春刷的一聲把那卷紙從桌面上推到樂鏡宇面前,上面早已擬好了內容。
「這、這。」一向爽快的樂老板這一下難住了。是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前一段時間全體同仁的齊心義舉已經實屬不容易了,如果真的下注,賭場里面無父子,更何況那張少儀本來就是一只嗜血的狼。
身為會長的汪海潮擔心的也是這一層。他穩了穩心神,「張少儀,即便打賭,也須定個時間吧?你這種城下之盟也太不仗義了!」
「好呀,三天以後在燕喜堂簽注,輸贏自願,生死由命!到時我請記者登報紙,讓全城的人做看客,怎麼樣?」張少儀成竹在胸地走了,臨出門之前他惡狠狠地對呂西遠說︰「呂老板,你那口鍋還太小,趕緊換口大個的,別太小家子氣了,啊。」
真是欺人太甚,孫老板直埋怨汪會長為何不當面表態。
「各位都有家小呀,不像我,黃土都埋到脖子了,你們應該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應戰也不遲。」汪海潮動情的勸道。
「其實商量不商量都一樣了。」仁和堂宋老板分析說︰「張少儀的把戲是換湯不換藥。他之所以這麼著急,是擔心我們找出辦法來把眼前的困境化解了,那樣,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就達不到了。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我們不和他打這一賭,又找不出新辦法,拖也能把咱們拖死。現在咱們商會的人,各家的老底幾乎都掏騰的差不多了。」
孫老板反應過來,「這麼說,這個王八蛋是事先算計好了的。」
「是算計好了的,我們和他打不打賭他都會登報。如果打,他正好為自己造勢;如果不打,他會把我們貶的狗屁不是。」
「橫豎是要打啦!」樂鏡宇算是看明白了。
「所以讓大家回去商議一下。」汪海潮說。
現在,孫老板終于明白汪老爺子的用心良苦了。
「還有一點,我們必須模模萬德生背後的底。」對于汪會長的提示,眾人欽佩不已,到底還是老姜辣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