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第四章︰春草當不成護士了(1)
第四章︰春草當不成護士了
「要不就去看看吧，興許人家還記得你。」
靳翰林的聲音飄忽不定，在空氣中空洞地飛，沒有打定主意是否該迅速落下來。春草倚著地桌坐著，從鏡子里看自己。哭了兩天，臉色紅得難看，身上還有些低燒。她有點賤看靳翰林，出了點事就知道抽煙，眼眶子都是空的，一點主意也沒有。春草的嗓子並不十分癢，還是狠狠地咳嗽，咳嗽得額頭像開了的饅頭鍋，冒著白花花的熱氣。
在此之前，靳翰林想過無數個主意，讓常來釣魚的那個關老板給疏通疏通？或者讓市委王秘書給催辦催辦？最後靳翰林把自己的主意都否定了。歸根結底，他還是一個農民，只能放富貴屁，卻站不得人眼前。還是春草自己說，要不就找哥哥當年領回的那個女朋友高琦，她在報社里做事，總該是有些辦法的。春草的主意還沒落地，立馬得到了靳翰林委婉的同意。靳翰林說完讓春草找高琦去看看，壓在心上的石塊挪開，臉色活泛得像突然中了獎。春草在鏡子里輕蔑地一瞥，看靳翰林又抽出一顆香煙，捂著嘴拼命地咳嗽起來。
大水過後兩年，靳春草初中畢業參加了升高中考試。允許報考的範圍包括，可以考市重點中學，也可以考師範學校，還可以考衛生學校。但是有一點說明，上面三項不得兼報。如果上面三項沒有被錄取，只有上普通中學。普通中學距離龍泉鎮二十五公里，坐落于另一個鄉鎮。如果考不上頭三項，家長很少會讓孩子到二十五公里之外的普通中學糟蹋錢。普通中學也就是養個身板，考大學的幾率微乎其微。春草明白這其中的關系，與靳翰林商量準備考重點中學。重點中學名額多，春草更有把握。靳翰林苦口婆心地對春草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考衛生學校都是我在你媽那里爭取的，考衛校當護士也是體面的。前幾天漁池來個護士，要模有模要樣有樣。」
說到這他不說了，他忽然想起那個女護士是陪著一個老板來的，看發嗲的樣兒，關系不太正常。靳翰林老婆邊收拾桌子邊听爺倆對話，濕膩的抹布在桌子上爬出骯髒的水道兒。當時她正幫嗲嗲的女護士裝魚餌，很是不屑，還打趣靳翰林心里的女護士。她心里明白靳翰林突然不語的原因，把桌子立在炕腳，搶下靳翰林的煙卷說︰
「你說你的，別這時候把我當一盤菜，孩子考啥都是你拿主意，考不好也別賴我。」
春草憋屈著報了衛校。衛校惟一的錄取名額被許蕾蕾考走了。看著同學興高采烈地準備上高中，許蕾蕾的媽媽給許蕾蕾準備行李，春草不甘心。她大哭一場，知趣地不再提上學的事，到漁池跟向萍一起團魚食。向萍不知道該表現得高興還是不高興，從小要好的伙伴生分兩天，才又搬脖子摟腰，好得貼心貼肝。
很長一段時間，根柱與春草是同一個漁池里的鯉魚和草魚，生活的水深水淺各有不同。隨著日子的推移偶爾一個翻花打個照面，卻是在完全不同的心思上。根柱悠著抄羅子，挎著小筐柳蒿芽，渾身濕唧唧的，後背干澀著鹽鹵，大圈套著小圈。看到在園子里的葡萄架下背書的春草，心思上矮了一截，慌急地想逃過去。春草看見了根柱的心思，大老遠地搭話︰
「根柱。」
根柱猝不及防，矮著聲音說︰「春草。」
春草說︰「又去打魚了，我看看。」
春草使勁跨過院牆，出光滑的小腿。根柱像犯人一樣垂著腦袋，傻傻地站著。春草翻騰小筐里的柳蒿芽，捅捅抄羅子里的雜魚，挑釁地問根柱︰
「怕我吃了你呀？」
根柱紅著臉，吭哧著不回答。根柱怕踫見春草，根柱渴望見到春草。這個矛盾的心理讓他怨恨自己，有時候也怨恨春草，怨得發痴。春草主動和根柱搭話，心思深處是對根柱的憐憫。這種同情是居高臨下的，是施舍式的。看著根柱疲憊的身影拐進院門，春草的心里酸酸的，酸出去很遠，找不到邊際。
春草當不成護士了。許蕾蕾的老爸陳大下巴，上次送的牛尾巴子沒起多大作用，沒調進縣城，但是到了富山鎮的大所當派出所長，富山鎮派出所的吉普車，拉著許蕾蕾燦爛的笑晃過公路，春草的心碎成了八瓣。她沒有到漁池團魚食，心里虛著、疼著，坐在葡萄架下抹眼淚。眼淚像一出漫長的戲劇，隨著春草的心情一幕一幕地上演。春草的心情想到別處，眼淚休息一會，回到後台，春草的心思回到考學上，眼淚又開始粉墨登場，成了主角。春草想了很多事情，春草什麼都沒有想。春草假設了許多問題，問題蔓延得過長，演化成了故事，她成了故事里的灰姑娘，在腦海里纏綿悱惻，與考學的事情沒有關系了。
根柱知道春草落榜的消息，心里如釋重負。他覺得自己卑鄙、陰暗、齷鹺，可是他希望春草落榜。春草考上衛校，變成天鵝就會飛走；春草考不上衛校還是丑小鴨，還在泥塘里嘎嘎叫。天鵝或者丑小鴨與根柱都沒有關系，根柱還是希望她是丑小鴨。根柱網到一條十斤多沉的 魚，提早收工。魚市上，工商所長收稅一樣反復確認 魚的來歷，證實確是松花江野魚，工商所所長給根柱扔了二百元錢。工商所長掂量著手中的 魚給鎮書記打手機，準備晚上開魚宴，松花江很久沒有這麼大的魚露面了。根柱虛著抄羅子，哼著《上海灘》的曲子走到家門，看見春草倚在自家葡萄架下出神，葡萄藤蔓班駁的暗影里，春草的眉眼有點有劃，深不可測。根柱知道春草沒有考上護士，春草頭上包裹著的光環不見了，神聖的春草恢復成媚氣的春草，惹人憐愛，他突兀地想去安慰春草。他放下手中的漁具，跳過路中間稀濘的牛屎，立在春草家的院牆外說︰
「春草、春草……」
春草轉過眼楮，看見貼著院牆站著根柱，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兩手猛然捂在臉上，人在巴掌後面哽咽著說︰
「你也來笑話我了，你、你也來、來笑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