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第八章小鳥的眼神（3）
當晚，春草和根柱留在餛飩館。秀兒的餛飩館有點像夫妻店，開店的卻不是夫妻。館子的前半部分是飯堂，放著五張桌子，類似于學生的課桌，打烊了就剩下桌椅板凳。趕角兒，裝修了一個吧台，格子上擺著白酒飲料，格子下邊用白簾苫著，里邊是煮花生、土豆絲、干豆腐絲這些熗菜，最貴的菜是紅燜鯽魚，二兩一條，八元錢。館子的後半部分又分成兩部分，一面是灶房，鍋碗瓢盆。另一面間隔個住屋，放一張折疊床。客人多了，也放一張桌子，算是單間。後灶一個師傅，湖北人，忙活著煮餛飩。閑了就煮花生，切土豆絲。秀兒在前邊招呼客人，腰上橫著一個小包，收款。活忙完了，湖北師傅到前廳，坐著抽只煙，吃飯的叫他老板，他也笑眯眯地答應。當晚，兩個女人在單間里，嘮起這些年的是是非非，哭一陣笑一陣。在飯堂，秀兒給根柱支了幾張椅子。開始想拼兩張桌子，可是怕根柱半夜骨碌下來，就把椅子拼成兩排，中間鋪了棉被，根柱睡覺時被夾在中間。根柱第一次睡這種木床，感覺脊椎骨被咯吱咯吱硬性扳平了，早晨起來渾身酸疼。
撫順街俗名偏臉子。撫順街原來是松花江的大堤，偏臉子下面的新陽路一帶，曾經溝汊縱橫。一九三二年松花江大洪水，撫順街舊事重提，又做了一回堤壩。再往後，這里聚集起人戶，成了一個居住區。居住的人由臨時變成了永久，由不合法變成了合法。偏臉子改造，每戶都得了補償。撫順街現在是濱江的人才交流中心。不是官辦的那種，而是民間的挑明了為農民工服務的。官辦的只交流學歷，沒有學歷的不視為人才。這有些偏頗了。是不是人才看有沒有人需要，搓澡的、貼墩的，這都是人才。撫順街的人才市場更像舊時的騾馬市。
秀兒姐的餛飩館還是太小了，秀兒姐的弟弟齊鳴飛在部隊轉業，不想回縣城那家破產的工廠，就留在姐姐這里幫忙買個菜，進個面，跑外的事他張羅了。齊鳴飛也不想讓姐姐閑養著，晚上在餛飩館門前支個鐵槽子，賣羊肉串，逐漸發展到系列燒烤，心管兒、肉筋、雞心、雞脖子……跑完了外就蹲在門檻上串肉串兒。根柱知趣，明眼看出留下自己等于養個閑人。吃完早飯，就跟秀兒姐告辭。秀兒告訴他先到撫順街轉轉，看看能不能找個活。不要死心眼兒，想著一天就能找到工作，找到找不到晚上都先回來，在餛飩館住。反正飯廳晚上也是閑著。秀兒告訴他坐什麼車怎麼走，又叮囑他一遍，晚上一定要回來。根柱低頭走出一段路，春草從後面攆上來，交給他一個紙條，紙條上是餛飩館的電話號碼。
根柱在市場上轉悠一上午，覺得耳朵里到處都是聲響，都是喧嘩。市場里到處掛著白紙黑字，招看大門的也要大專文憑。轉悠餓了，他想買個盒飯，前面排著一堆人，好象電視上看到的舍粥棚。輪到根柱，只剩下根柱不喜歡吃的白菜木耳。他放棄了盒飯，在地攤上買了兩個山東包子，里面夾著肥肥的肉塊。一字排開的飯攤是專門給求職者準備的，飯菜的樣式到還齊全。煎餅果子、炒菜盒飯、米粥面條，過了飯時又哄地散了。根柱覺得自己是一只鳥，覺得這里的人都是鳥，是紅馬料、藍點頦、嘰嘰鬼子。哄地飛到這里，哄地又飛到那里，搶飯也搶工作，飯和工作都是機會，他們搶的是機會。在大城里的外鄉人都有鳥們的眼神，都有鳥們淒慌的表情，他們落在陌生的地面啄食，隨時準備驚悸著飛走。
擦黑，他問一個老打工的，哪里有便宜點的住的地方。老打工的笑笑說︰「你跟我走就有地方，一天晚上就兩塊錢，怕你受不了。」
根柱說︰「我苦慣了，沒啥受不了的。」
他找個電話亭，給春草打了個電話︰「我找到工作了，具體干啥還沒安排，你跟秀兒姐說我謝謝她。」
根柱的電話撂了，春草還捧著，若有所思。
老民工領根柱去的地方在香坊區。也不是正規的香坊，是偏遠的郊區，在孫家站附近。老民工叫梁海貴，阿城人。根柱管梁海貴叫梁叔，老梁擺了擺手︰「出來混的，肩膀頭齊是弟兄，叫我梁哥吧。」
老梁也不總在撫順街出現，他們一伙人在和平商店門前「站大崗」，干力工。老梁可以干泥瓦匠，還搓過澡。這天手上沒活，才到撫順街勞力市場轉轉，老梁他們管人才市場叫勞力市場。老梁沒有找到想干的活，卻認識了根柱。
老梁說︰「柱子，到了那地界可得長眼神兒，別看都出來干活，復雜著呢。誰跟誰一伙，誰跟誰明著一伙暗中不是一伙，學問大了。看見啥都是沒看見，听見啥都是沒听見。」
根柱遇到貴人了，認真地點點頭。
老梁領根柱來的地界說是孫家站，又不是孫家站，離孫家站有一段路程。是一棟起脊的磚房，老遠能聞到一股氣味。不是一股氣味，是很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人作嘔。夏天的中午，斜照的陽光中可以看到氣流在顫動，揮發出的氣體是一灰色的氣團，凝結著、傳播著。盲流子管這個旅店叫兩元神仙店。
進屋是一個門斗，中間拉著布簾。還沒到睡覺時間，布簾堆在門斗邊的牆上。靠北牆是一大通鋪，有二十米長，卷著一個個鋪蓋。
老梁說︰「中間這個布簾是間隔男女的，那邊一少半是女寢，這邊的空地你隨便睡，一會有人收錢，每天兩元，一天一交。明天你卷鋪蓋走了，也沒有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