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說「增刪五次」
《紅樓夢》開卷交代成書的過程，大致是如下幾層。拉牛牛石頭自願下凡；投胎入世去經歷享受人間快樂；經過一番磨難之後方才曉得紅塵入世的真實情況並非他（石頭）原來想象的那樣簡單。
據見過曹雪芹原書全本的富察明義所記，書的結尾是「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所以，《石頭記》這個書名，本來就是指此書是石頭自己撰寫的自身經歷。其下文又說，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位空空道人路過此處，見一塊大石上字跡斑斑，是一部自傳小說體；他不但大感興趣，傳抄回來，問世傳奇，而且還自己改名為《情僧錄》，這又是一層曲折；然後，這才說後來又出來一位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據拙見看來，石頭也好，空空道人也好，情僧也好，曹雪芹也好，實際上是四者一也，一者四也。
現在的重點是要講一講「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是真實的經歷之記載嗎？經過考證，我不能不承認其字字符合史實，並非故弄玄虛。簡單舉例來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寫明︰「至脂硯齋（乾隆）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那麼，我根據這一句「再評」倒退十載，則曹雪芹開始著書時約在乾隆九年的光景，那時他該當是二十二歲之年；而這和甲戌本《石頭記》卷前的七律題詩結尾，恰好就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之句，可謂密貼無間，如符契之吻合。這就使我認為方才所引的「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等等層次都是真實的。
那麼，讀者就會問了︰十載著書可以承認合理，可是增刪一定是五次，你有什麼特別的考證功夫嗎？
好！我這文章一開頭就面對著「質問」和「挑戰」來了，但我有勇氣應答解說，絕不含糊。我說「五次」，沒問題就是五次。請听我的理由。
乾隆甲戌是十九年，已然是再評；再評者，真實情況是指第二次抄錄評閱。所謂抄錄評閱者實際就包含了增刪、修改、調整、潤色等撰述工序，也就是說大約乾隆九年曹雪芹著手著書，十年之後已經是第二次評閱潤色了。恰好，庚辰本《石頭記》中保存了一頁珍貴無比的記載，上寫︰「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你看，乾隆丙子是甲戌後的第二年，換言之，是隔了二年，脂硯齋又進行一次抄錄評點。為何非要「對清」？這就表明，這一次抄閱評點必然又有增刪潤色的功夫。好！這已十分明確，乾隆丙子年已然是增刪、批點、抄閱了。
巧極了！打開脂硯齋重評批點本《石頭記》，給你最強烈的印象是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左右上下的朱筆批點文字，其清楚入目的紀年月日就是己卯冬月。請你細看，己卯者不就是丙子以後的第三年嗎？當中實際又隔了三年，脂硯齋又在那里進行辛苦的工作，于乾隆二十四年，清抄出對己卯本和庚辰本兩本的批點加工。再看朱批的另一次紀年是哪年呢？就是壬午夏。壬午者是乾隆二十七年，上距己卯二十四年恰好又隔了三年。
綜上，從甲戌的「再評」，到壬午夏又作評點，恰好是五次。因此這「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八個字完全真切，絕非虛辭。而《紅樓夢》開卷中只說是曹雪芹在悼紅軒中的撰作，絕口不提脂硯齋一字，這又何也？須知，那時脂硯齋因系戴罪之身，不敢露出真名；但他們倆合作的情況已躍然在目了。
行文至此，我收到美國寄來拙著《曹雪芹新傳》的英文譯本，書名為《高貴與卑賤之間》。筆者于1953年出版《紅樓夢新證》之後，直到1964年，又把曹雪芹傳記寫成並正式出版問世。其實，《紅樓夢》在西方已經有十多種不同文字的譯本，只是介紹這部偉大小說的作者曹雪芹的專著一直不見于西方文苑。經過多年的努力，不但我自己再三地重寫曹雪芹傳記，近年來也得到美國學友的熱情協作，完成了英文翻譯全本。此書于2009年11月1日于美國紐約正式出版。縱觀紅學研究史，從1764年到2009年，中間已經是二百四十五年之久了，這才有了英文譯本曹雪芹傳記。這位與莎士比亞齊名的大文豪可以為西方的讀者知曉與了解，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特附記于此。
詩曰︰
（一）
不勞多擾復多疑，五次增刪確可知。
冬夜卯年雨窗午，一方小硯淚研脂。
（二）
天上傳書化彩雲，青霄飛渡散清芬。
人間早說紅樓夢，世界方瀛絳洞芹。
己丑年十月初九
2009-11-25
于紅廟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