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界 第四章 逃與追

作者 ︰ 擲酒紅塵

更新時間︰2012-08-15

第四章逃與追

從北齊西海海岸刮來的西北海風越過桃山道口,切過桃山,毫不留情絞碎半樹枯黃桃葉,然後再直入西涼城。經過此番艱苦征程,即便是最凜冽的風刀,也成了柔軟的皮鞭,能傷人,卻不致命。

所以三千能在西涼城城牆牆角下一躺十八年,卻沒有被凍死。

西涼城的風吹過緩春濃夏,天涼好個秋,年年歲歲如此,並不奇怪。一陣冷風吹來,桃山道上不多的路人也只是緊一緊衣襟,依舊匆匆。對生活要求不多的百姓,對這寒風,實際上並不如何怨憤忿然。

然而這是能把骨頭凍成酥脆威化餅干的寒冷冬季,西涼城乞丐的死亡率可以不超過十分之三,因事被逐出城外的乞丐,卻會死個七七八八。

好在此時無雪。

一道黑色身影迎風西行,一步一深吸,彎腰駝背,拄著一把大黑傘踉蹌而來。

夾道的桃樹早枯了大半,亂枝寥落,沾塵帶泥。西風嗚咽,鬼哭狼嚎,不堪忍受。逆風的黑色身影顯得有些痛苦,像是得了最人的癆病,不時咳嗽幾聲,然後將咳出的東西吃力的咽入喉嚨。來來往往的行人有意無意避開,如避蛇蠍。若是被這種人沾上纏上,那絕對是一件讓人痛不欲生的事。

也許是寒風太烈太緊,黑色身影走向道旁桃樹,挖起背風口桃樹根部的一抔白土,唾上幾口唾沫,帶著血絲的唾沫和白土混成白泥,黑色身影倚著桃樹左右瞧了瞧,捧著白泥的手伸進了單薄的衣內。

西涼出桃。西涼桃根處的雪化白土,是一味不錯的止血治傷的藥材。基于此,西涼城百姓雖然並不貧苦,磕磕踫踫,卻從不去懸壺濟世的杏林醫館。

一道寒風掀起簡陋的黑色斗篷,露出其中蒼白的平凡面孔。

西涼城西街燒餅鋪,大胸脯老板娘腦海中偶爾會閃過那個古怪成平凡的年輕身影,于是一邊忙碌一邊忍不住好奇︰小乞丐三千在東城宋家混到了何等模樣?拔出蘿卜帶起泥,想到小乞丐三千,不免想起那道魁梧身影,又不免想起肯定同樣魁梧的鐘大牛和憨厚的鐘鐵匠。

想到鐘鐵匠,老板娘難免有些悵惘迷亂,悵惘迷亂中狠狠搖了搖頭驅走紛亂思緒——那些年輕時的荒唐事,自然是遺忘了最好。

蒼白的平凡面孔,曾經的小乞丐三千。

片刻的歇息,不敢耽擱,楚三千吃力的撐起身,抬腳繼續西行。

西斜的太陽大紅如血,距離日落,不過一個時辰了,距離桃山道口卻還有一段距離。要想活命,則必須在一刻鐘之內走到桃山道口。沒有多少時間給他浪費,楚三千不敢把自己的命交給天命。

離地四尺,年年相似的桃樹灰白樹干上,一道黑色痕跡顯現,淡淡血腥彌漫,隨風東去。

……

西方,最後一道光輝褪去,夕陽落夜將至。最美不過夕陽,最美之後,不會是更美。黑色痕跡隱入最後的夕暉,雲霞漸銷,眼看即將消失無影。

驀然,東方,西涼城方向傳來達達的馬蹄聲,夾道桃樹寒枝盡顫,抖落半樹寒風催逼而不落的積塵。桃山道上灰色土霧彌漫,一行數騎穿行其中,疾馳而來。

西向寒風突然變成東向陰風,十幾道黑色身影一躍而過。閃過這棵桃樹的瞬間,一匹高頭大馬上,一人轉頭,黑色斗篷中射出一道微弱光芒,直指隱入黑暗的黑色痕跡。風吹過,露出此人微翹的嘴角,仿若在嘲笑。

西涼城外桃山道口,十幾騎勒馬止步。風沙漸弱,斗篷掀向腦後,露出十幾張年輕靚麗的面孔。女的很好看,男的也很好看。

其中一人開口道︰「師兄,師弟,此處向西是禁地桃淵。西北方向是囚龍關,出了囚龍關,便是北齊境內。西南方向連接蜀道,直通蜀地。二師兄,你看?••••••」

「三個方向都有那人血氣,向西最濃,西北次之,西南最淡。」

像是自語,左邊另一人垂首喃喃道。緊接著那人猛然抬頭,向最中間那人笑道︰「二師兄,不如我們兵分三路,任他三頭六臂,也不可能逃月兌!」

立身正中的二師兄眉頭一皺,喝道︰「追人是假,你想去桃淵才是真的吧?小師弟,你忘了出來之前師父怎麼交代的嗎?」

左邊那人嘿嘿一笑,沒有說話。他身邊一人平靜說道︰「既是打獵,自然要細細領略其中樂趣。獵物再狡猾,難道還能讓他從我等手中逃出不成?兵分三路豈不是落了我們師兄弟的威風?況且有熟識地形的宋師弟在,還用我們操心向哪個方向追嗎?」

最先開口的那人,正是回家探親的宋家大公子宋公明。他心中微怒,面上卻無變化,開口笑道︰「桃淵有死無生,囚龍關有出無入,西涼百姓又素聞蜀道艱險,難于上青天。相比之下,那人最有可能往囚龍關方向去。只是此地距離囚龍關有四十余里,那人身受重傷,以其腳力,怕是逃不出多遠就會被我等追上。而且,此人一介凡夫俗子,應不知修士走不出囚龍關……小師妹,你看呢?」

那二師兄身邊的雪白駿馬上,身材嬌小的女子向著宋公明擠眉弄眼了許久,終于得到了開口的機會,立刻興奮道︰「最危險的方向就是最安全的方向!那我們就往桃淵去吧!大不了走到半路就回來嘛!」

中間二師兄搖了搖頭,知道不可能從這幾人口中得出方向,平靜道︰「向南吧!蜀道雖難,畢竟不比桃淵。即便是錯了,那人也不可能逃月兌!桃淵太過危險,即便那人去了那里,也不可能活著走出來。小師妹,我答應你,捉到那小子後讓他做你的小寵物!」

女子顯得有些失望,又一想,無聊至極的山門中又能多一只有趣的小動物,她可是知道那人一介凡俗卻帶著重傷逃出了這麼遠,失望立刻變成了興奮,已經是躍躍欲試了。

……

兩日後。

「鐘二牛,你丫丫個呸的!你丫還真下得去手,虧我拿你當真兄弟!」

胸口通透的黑洞依舊沁著黑色淤血,與敷在傷洞上的白土交織成水墨山水畫,觸目驚心的詩意。楚三千一步一踉蹌,每一步都是鑽心劇痛。憤怒到極處,也悲哀到極處,小乞丐三千能做的只能開口大罵那個早已化成了灰的魁梧身影。他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卻讓自己為此受盡折磨。楚三千如何不怨?不憤?

原來鐘二牛早就算準了自己會死,怪不得他千方百計要把自己也弄進宋家。他不想親手弄死自己,于是要借宋家之手殺自己一次。若是自己死了,一切便都結束了。若是自己未死,他也算是做到了答應自己的事。讓自己知道,原來世上真的有仙!

不出所料,鐘二牛怕是早就知道,他會被宋家大小姐看中,成為入幕之賓。

想到這里,楚三千只是苦笑。

依然是夕陽西掛,霞光萬里,如夢如幻。夾道的桃樹光禿禿一片,和往年深冬並無區別。紅霞照著楚三千面孔,蒼白變成了病態的緋紅,身體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前方不遠就是桃淵。八百里桃淵,自古相傳,是仙人也止步的死亡深淵,深不見底,遼闊無比。西涼城里父母嚇唬孩子,往往說兩句話,其中一句就是「再不听話,就把你丟進桃淵!」。

放棄了難如上青天的蜀道和遙遙相望的囚龍關,楚三千選擇了這個必死無疑的選擇。或許,楚三千只是不想死在別人手里。抑或者,楚三千是真的不想死。因為不想死,所以在桃山道口,楚三千選擇了必死無疑的那條路。

噠噠的馬蹄聲如同道道催命符,提醒楚三千最後的時刻到來,死亡,近在咫尺。

後方傳來女孩興奮的呼喊︰「二師兄,你看,我沒說錯吧?他果然在這里!」

「小寵物你快停下來,我保證不殺你……」

確信獵物就在前方,一行人反而放慢了速度。殺人不是目的,殺人也不是樂趣,看獵物由希望到絕望才有趣。除了小師妹,沒有人以為獵物還能活下去。

以為小寵物能活下去的小師妹天真地以為,被絞碎魂魄煉成傀儡也是活著的一種。

前方,繚繞密結的乳白色霧瘴萬古不散,桃淵橫亙,躺在楚三千腳下。西方虹光透過重重霧瘴映入楚三千的灰色眼瞳,煜煜生光。疲憊疼痛至極處,楚三千反而有一種接近死亡的坦然——向前一步,即是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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