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液氧的事,蘇聯又一次爽約了。
曾有一位通曉地質學的蘇聯專家好事地作出考證說,導彈試驗基地所處的這片戈壁屬于「堆積型」,戈壁形成過程以堆積作用為主,內陸盆地周沿的高大山地經長期剝蝕和侵蝕後,產生大量岩屑碎石,由強烈剝蝕的古老岩層風化物就近坡積和洪積而成,據他稱,這一帶礫石層厚達500米以上。
加林科夫和顧廷出了基地大門,緩緩地來到遼闊的戈壁上。戈壁上沒有一絲風。血紅的殘陽照得戈壁上的礫石也發出耀眼的紅色。加林科夫舉起手中的軍事望遠鏡,導彈基地的輪廓清晰地呈現在他的鏡頭里,他的鏡頭緩緩地移動,從左至右,又從右至左,就象一個畫家畫完了畫,特地站遠了審視他的作品。
加林科夫放下望遠鏡,從地上拾起一塊別致的石頭,仔細地端詳著。這是一塊風礪石。風礪石又稱大漠石,在戈壁中被風沙長年吹蝕、磨礪而成。經過千百年的風沙磨礪,大自然對這些石頭進行了全方位的雕刻,從而有了千奇百怪的形狀。他吹了吹石頭上的塵埃,小心翼翼地揣入軍大衣的口袋中。
兩人找了個軟和的土包上,盤腿坐在地上。顧廷切開了手中的哈密瓜,遞一塊給加林科夫。加林科夫愜意地吃了起來,連聲贊嘆其味道的香甜。他撫今追昔的回憶說︰「我記得,在莫斯科列寧學院的時候,你總是喜歡坐在最後一排,你個子又比較矮小,所以我總以為那里的人沒來,經常下意識地往那里看,我就是這樣開始注意到你的。」
顧廷會心地微笑起來,「有一回,您悄悄走到我身邊,我正低頭看我愛人的照片,您便取過去仔細端詳,夸我愛人長得漂亮,還開玩笑說︰你把妻子的照片隨身攜帶是非常明智的,象你這種聰明勤奮的中國學生,是很招我們蘇聯姑娘喜歡的。你這張照片,就是一張護身符啊。有了它,就可以免受我們熱情的蘇聯姑娘的俘虜了。全班都笑了。」
兩人都笑了起來,回憶著那些美好的往事,悠然神往。
顧廷忽然說︰「听說您要晉升將軍了。」
加林科夫淡淡的說︰「我對這些都看淡了。顧廷,我其實很想休息了,有點累了。等完成導彈基地考核驗收,我就申請回國。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該回到故鄉去了,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叫葉落歸根。我現在唯一未了的心願,就是看見s-2導彈從我親自參與建設的發射架上起飛,飛向中國的天空。」
顧廷輕嘆了口氣,說︰「這些年,您真是為我們操碎了心,這兩年,您蒼老了許多。如果回國後,晚年里,您還想再做點什麼?會繼續回到學校教書嗎?」
加林科夫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做了,想徹底的休息了。我的小孫子已經兩歲了,我還沒見過他呢。」加林科夫的目光里彌漫著慈愛和溫情,「我想在我的余生天天陪著他,盡量彌補我們之間已經失去的那些東西。我來到大漠生活兩年後,會經常用一句話提醒自己︰讓自己開闊點。顧廷,你知道一個人怎樣才能變得開闊嗎?」
顧廷心中一動,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老師,听著他娓娓的話語,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課堂上。
「很簡單,學會放下,人就能變開闊。」加林科夫意味深長的道,「你看這戈壁,它之所以開闊,是因為它放下了很多東西。它放下了山脈,放下了繁華,放下了功名,放下了榮辱……」他注視著顧廷,輕輕嘆息,「你心里就有太多的東西放不下了,你心太重。至今,你還沒有放下心中的仇恨。我同情你遭受的不幸,遭受的一切,但那些事已經早就過去了,該放下了。在心里壓抑太久的仇恨是一種可怕的力量,是一種心魔,我擔心你會為它所傷。有的時候,放下,才能重新得到。」
顧廷若有所思。
兩人望著開闊的戈壁出神。過了一會,顧廷抬起頭來,「教授。」他忽然改用了那個已經久不用的稱呼,「我記得您在課堂上曾經對我們說,‘不管鳥的翅膀多麼完善,它任何時候也不可能不依賴空氣飛向高空。觀察與實驗,就是科學家的空氣。’」他頓了頓,認真的道︰「中國國產液氧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在九江做了大大小小的幾十次試驗,就足以證明。當然,國產液氧的個別指標不符合蘇聯的技術標準,這是事實,但我更相信實踐,通過大量試驗表明,這些指標是不會影響到導彈發射的。所以,我鄭重的向您建議,讓它早點起飛吧,這不僅是我們的希望,也是您的心願,不是嗎?」
「我知道,你這次專程來西北,就是來做我的工作的。」加林科夫緩緩的道,「我理解你們的感受。可是,這是專家團的集體意見,也是蘇聯的有關規定。顧廷,這兩年……我們兩個國家之間,有些事情已經變了,我覺得有一種暗流在涌動,我非常擔心,在這種情況下,有很多的事情就變得敏感起來……你能理解嗎?」
顧廷點點頭,「我能理解。這也是不是您萌生退意的原因?」
加林科夫沒有正面回答他,「這樣吧,明天我們開個會,把這個情況詳細討論一下。你帶幾位技術人員來參加,對了,記得請發射營的姚中原連長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