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時刻 第二十二章一場罕見的干旱

作者 ︰ 陽子畔

那年我們這里遭受了罕見的旱災,這讓我和蔣玉遭受了從未經歷過的恐懼和痛苦。綠色小說以前我們總以為世界是個快樂的地方。太陽從來都是脾氣溫和的,從來不會曬得人難受,牛馬也一樣會受到太陽的眷顧。要是哪匹馬或哪頭牛受了委屈,那一定是它的主人在虐待他,我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我們常常設想,假如我們自己是牛或者是馬,我們會做的事情是什麼,要是那樣,我們會決心跳過道道圍欄,跑到周圍沒有人煙的叢林中,在那里盡情享樂,安安靜靜地在樹蔭下死去,躺在長長的青草上安眠。

旱災是由于秋天雨水不足而引起的。冬天下起了雨,土地寒冷,芽是暴不出的。牛都餓壞了,就把長年青草連根吃個精光。春季里再度干旱。到了夏天,往年綠草如茵的牧場就只成了地塵土了。

那些拉車的馬,平時有人管束著,只在自家的小道上奔馳。可是旱災一來,它們就到處游蕩,尋找食物。它們還闖進牧場,可實際上牧場比路邊還糟糕,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這些牲口就只好啃一些快要枯死的黃草根了。

連那些關在偏僻牧場里的老馬,農民們也養不起了。可又狠不下心來把它們宰殺掉。我們那里有一個公共的水槽,在這個水槽的附近,總是有成群的牛馬排隊,用嘴拱著布滿塵土的地面,尋找草根,或者站在路面的碎石子上,吃著干糞,只因為那些馬是用稻草喂著的。

每一群牛馬都各管各的,不同的的牛馬來往,它們總是走同一條大路,總是找同一條小徑。隨著干旱加劇,天氣越來越熱,牛馬群也越來越小了。每天都如此,那些虛弱的馬匹一交絆倒,再也爬不起來了,掙扎著揚起一片塵土。別的牛馬就拖著疲乏的腳慢慢的走開。它們低著頭走啊,走啊,直到渴得受不了,便又只好掉轉過頭來又向遙遠的水槽走去。

牲口在路上走著,喜鵲張著嘴搖搖晃晃地歇在樹的枝條上。烏鴉成群地飛過牧場,看到一頭快要死去的牲口,就在它上空盤旋,一邊呱呱地叫。光禿禿的牧場上空,不祥地彌漫著煙霧和被燃燒著的樹葉的味道。

農民們每天早晨都在牧場里走來走去,想讓倒下的牛站起來。

「昨天晚上我又死了三頭,」一個過路的農民以我老爸說,「哎,就怕今天晚上還會再倒下兩頭。」

一群女乃牛在牧場上相繼死去。它們側身躺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結果在蹄子的邊上踢出一個個新月形的小坑。它們日復一日地在烈日下踢著,踢著,深沉的嘆息,有時候還夾雜著痛苦的聲音。

農民們盼望著老天下雨,盼望著會出那些現拯救他們的奇跡,好些都不去管那些垂死掙扎的牛群。眼看一頭母牛就快要死了,他們就把它打死,再走到情況稍微好一些的母牛身邊。那些母牛躺在地上,抬起沉重的頭,一會兒頭就垂下來了。它們眼楮瞪得大大的,掙扎著想站起來。

農民們把繩子套在牛身上,用馬把牛拉起來,再撐上木板,好讓它們站好,然後用自己強有力的肩膀使牛直挺挺地站著,直到它不用攙扶也能站立,這樣那頭牛就能再多活一天。

大人們每天都靠在門口,望著火紅的夕陽。他們身後的牛棚空蕩蕩的,向光禿禿的牧場敞開著大門。

蔣玉和我常常談起眼看著倒下去的馬匹,詳細地描述發生在我們周圍牧場里的緩慢死亡,以此來折磨自己。

牧場里的牲口死了,我們並不覺得難受。可是公路上的牲口死了,我們就難受極了。我也說不上是什麼道理。我們總是覺得公路上的牲口沒有伴的,是被遺棄的,是被趕出來送死的,而牧場里的牛馬都有主人,有人會心疼它們的。

在炎熱的夏夜,太陽下山都好久了,天還是紅紅的,這時我和蔣玉就走到公路上的水槽邊,看著牲口回來。馬是隔天才來的,它們兩天不喝水也能活得了。牛卻每晚都要回來,可是它們在水槽邊慢慢的死掉,它們比不上馬,走不了遠路。

一天晚上,我們坐著看太陽下山,一邊等馬回來。公路直通樹林,再穿過樹林,橫貫廣闊的田野,最後隱在高坡的後面。高坡上是枯死的樹,它們映著紅色的天空,輪廓顯得格外分明。最大的風也吹不動那枯死的枝條,最明媚的春天也不能使它們長出綠葉。它們把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火紅的天際,象死神一樣屹立不動。過了一會,馬群會在它們後面露出頭來,從樹下向我們走來,它們脖子上的鏈索會叮當作響,蹄子踩在石頭上聲聲震響。

這群馬共有二十多匹,有老有小,它們低著頭走下坡來,腳步都有些踉蹌。它們嗅到遠處水槽里有水,馬上抬起頭來,聚集到一塊,開始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它們跑的時候從不擠在一起,因為一匹馬絆倒了,好幾匹馬就會跟著倒下去,一跌到它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所以它們都分開跑。

在這些馬中,沒有一匹躺倒過好幾個月。有的腳步平穩地跑著,有的踉踉蹌蹌,但它們相互之間總是得遠遠的。

見了水槽,有的馬嘶鳴起來,其他的馬也加快了步伐。有一匹瘦骨嶙峋的母馬,的骨頭都凸出來了,仿佛要撐破它干燥的皮膚似的。這時它突然腳步踉蹌起來,兩腳一彎,不是絆倒的,而是頹然倒下的,還沒來得及翻身鼻子已經著地了。

它躺著不動,過了一會掙扎著想站起來。它前腿挺直站了起來,後腿拼命用力,可是兩腿一軟,又側倒地。我們向它奔去,看見它抬起頭來望著水槽。我們站在它身旁時,它仍然向水槽望著。

「快」我對蔣玉喊了一聲,「我們得把它扶起來,它只是想喝口水,喝了水就有力氣了,瞧它的肚子,干癟的象骨頭一樣。我們來捧住它的頭吧。」

蔣玉站在我身邊,我們用手拖住馬的脖子,想把它扶起來。但是它一動也不動,只是一個勁喘著氣。

「我們打它一頓吧,」蔣玉建議,「也許它就站起來了。」

暮色蒼茫,我們站在馬的身旁,它快要死掉了,可是我們對于這個事實怎麼也接受不了。我們焦急不安,但是卻毫無辦法,我們想回家,但又怕分手。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會老是想著那匹馬,想著它在暗夜中躺著漸漸地斷了氣,那折磨人的情景會留在我們各自的記憶里。

我突然抓住馬頭,蔣玉猛地打了一下它的,我們兩個沖著它大喊了一聲。它掙扎著站了一會,隨後又倒下去了,頭栽倒在地上,發出了令人戰栗的聲音。

我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我們得讓它喝口水,」蔣玉憤怒地說了一句。

「是的,我要去拿個水桶來,」我無可奈何地說。

「我去,」蔣玉推了我一下。「你在這里等著,水桶在哪兒?」

「在那間茅草房里。」

蔣玉朝茅草房沖去,我在母馬旁邊坐下。我听得見蚊子的哼哼聲和飛著的大甲蟲的嗡嗡聲。其余的馬都喝夠水了,在我旁邊魚貫而出。它們要前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里還留著它們的一些草睫。它們都是瘦得皮包骨頭,經過我身邊時都聞得到它們身上的霉味兒。

蔣玉把水桶拿來了,我們到水槽里裝滿了水。桶太重了,蔣玉一個人提不動,我幫他一起提。我們提一次前進一米,兩人一起抓住不桶的把手,將桶朝前拽一米,然後走到桶的前頭,回身再把水桶往前提,這樣反復十幾次,才把水拖到馬跟前。

我們走近時,只听見它渴得拼命直叫。我們把水放在它跟前,它把鼻子深深地扎進水里,吸得那麼快,桶里的水一下就淺下去了。沒多大的工夫,一桶水全喝干了。我們又給提了一桶,再提一桶……而我卻筋疲力盡,跌倒在地,累得爬不起來。我躺在母馬旁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真是要命,接下來,我非得用水車給你喝水了。」蔣玉拍了拍馬。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仰望著天上的星星,好久不說也不動,我唯一听見的是母馬那淒楚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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