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後,娜娜瓦去安排小孩子們睡午覺,艾蕾希婭則待在她的房間,回味剛才午餐的味道……和懷抱的味道。
已經很久沒這樣過了,她想,穿越到貧民窟短短三個多月,就習慣了這種神經繃緊的生活,放松下來才發現渾身酸痛。將手舉到鼻子前嗅嗅,除了那熟悉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指縫間還殘留著一絲娜娜瓦身上的余香。
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少女想,待事情完結後,就離這兒遠遠的,到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買一棟大點的屋子,寫本關于自己的傳記什麼的——就從穿越寫起。如果將來若有人能讀到這本傳記,他會怎麼想呢?是驚訝地合不攏嘴還是把它當做某位腦癱詩人的幻想作品並嗤之以鼻地扔進壁爐?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娜娜瓦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然後輕輕將門關上。
「都睡了?」艾蕾希婭問。
娜娜瓦點點頭,坐到自己的書桌前,「你也睡一會兒吧,就睡我的床上好了。」
「你呢?」
「我得把下午要講的東西整理下,不事先準備下的話,我怕到時候會忘詞。」
「那我陪你吧,反正我也沒有睡午覺的習慣,」艾蕾希婭在床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好,「在貧民窟的時候,別說睡午覺,就連晚上都不可能睡得很熟。」
「莉莉你……以前住在貧民窟嗎?」娜娜瓦回過頭,神色擔憂地問,「我曾听老師說,那里是個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沒有規則,沒有信仰,為了生存,每個人都可以變成魔鬼……」
「你覺得我像魔鬼嗎?」艾蕾希婭向她做了個鬼臉。
「啊……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娜娜瓦慌忙說,「我……」
「沒關系,不用道歉,你的老師其實說得也沒錯,」——我就是魔鬼中的一員,沒必要掩飾,她想,你的老師何止其實也沒錯,簡直是一點都不錯——「就是說得太文藝了點。」那個地方既能照到陽光,也有規則和信仰。
「哎?」
照不到陽光的是人的內心,規則和信仰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艾蕾希婭想。但她不願意向眼前的女孩解釋這些,她還是個小姑娘,我不希望讓她知道其實貧民窟就是整個世界的縮影,哪里都逃離不了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文藝就是指他說得太朦朧了點,不夠具體。」
「那,」娜娜瓦一副好奇又不敢問的樣子,「那具體的貧民窟是什麼樣子的?」
「你想知道啊……」艾蕾希婭忽然覺得她的表情很有趣,便故作輕松的說,「那是一群沒有地位,沒有身份,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的聚集之地。那里到處都是破破爛爛地帳篷和房子,有些比狗窩還不如。食物是那里最搶手的東西——因為沒人能保證下一頓還能吃飽。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的床底下都放著柴刀,以防某些餓昏了頭的家伙沖進來——雖說那間破屋子里除了一張滿是蛀洞的床外什麼也沒有。為了一塊面包大打出手,甚至賠上性命,也是很常見的事。」
說到這兒艾蕾希婭偷偷瞄向娜娜瓦,本想看她被嚇到的樣子,卻沒想到對方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對……對不起!」
「怎,怎麼了?」看到娜娜瓦慌張的神情,少女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一定很辛苦把,在那樣的地方生活,一定有許多不好的回憶,我……我不該問的,對不起……」看到娜娜瓦不停的道歉,艾蕾希婭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花了好長時間安撫娜娜瓦,才讓她漸漸平靜下來,接著又解釋了許久,才讓她勉強接受了艾蕾希婭關于貧民窟「習慣以後其實也還好」的說法,雖說看上去還是有些懷疑,但她似乎把這些都歸結在艾蕾希婭天才名號之上——天才的適應力優于普通人也是正常的。因為娜娜瓦自己實在無法想象若把她丟在這樣一個為了塊面包都能拼上性命的地方,她又如何能去習慣這樣殘酷的生活方式。
見對方好不容易從自責中月兌離出來,艾蕾希婭忙轉了個話題。「娜娜瓦小姐,你的全稱是娜娜瓦.派恩,對吧?」艾蕾希婭記得當時康納向自己介紹她時清楚地說——娜娜瓦.派恩小姐,波德瑞克.派恩伯爵的二女兒。而波德瑞克伯爵正是洛勒音的現任首席行政官,也就是所謂的城主,「波德瑞克伯爵是你的……」
娜娜瓦點點頭。「波德瑞克.派恩正是家父。」
「那你為什麼……」艾蕾希婭抬頭隨意掃視了下房間——灰白色的粉刷牆面看上去還算完整,只是色澤略顯陳舊;光禿禿的牆壁上沒有懸掛任何壁畫之類的裝飾品,屋頂也沒有做吊頂處理,承重的粗圓木就這樣**果地橫呈在屋梁之間,被雨水浸潤過後呈深褐色,整體看來頗有些農村木頭瓦房的風格,簡單,粗獷,且不加修飾——這樣的房子實在不適合一個身份頗高的貴族小姐居住,「……為什麼不在內環區開設教學班,而單獨跑到城西外環來?在內環的話,波德瑞克伯爵也能更好的照顧你些吧。」
「內環哪能買到這麼大的房子,而且,那些守在門口的衛兵也不大樂意讓平民的孩子進出內環,說是里面有小扒手和小騙子。至于家父……事實上,他已經很久不曾理我了。」娜娜瓦說到這兒語氣變得有些低落。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從三年前父親被調職到這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不但不理我和姐姐,還整天悶在書房里喝酒……」
「調職?你們以前不住在洛勒音嗎?」
「嗯,我們以前都住在頌君城,在城中心有座很大的宅院,我小時候就是在那里長大。那時家父管我和姐姐管得很嚴,不像哥哥那樣能到處跑,整天除了學習女紅家政跳舞外就沒有其它事可以做了。母親還請了一個有名的學士來教我們讀書寫字,當時覺得他幾乎無所不知,我和姐姐都很崇拜他。我現在教這群小孩子也是受他的影響吧,」娜娜瓦不好意思的笑笑,「因為當時覺得老師真是一個偉大的職業。」
「原來是這樣,娜娜瓦小姐也想體驗下無所不知,被人崇拜的感覺呀。」
「才不是,我離無所不知還差得很遠,更沒想過被誰崇拜。」娜娜瓦放下手中的書本,走到床邊輕輕敲了下少女的頭,一副「不準笑話老師」的表情,「我這麼做是因為他那時說的一句話。」
「話?」艾蕾希婭捂著頭問。
「嗯,我記得那時我和姐姐正在後花園玩花籽,把它們丟進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坑里,打賭誰種的花會長得更好,然後老師走了過來。」娜娜瓦眼神變得有些空洞,像是陷入了回憶,「老師頓子,重新將那些坑挖開,把花籽仔細取出來,對我們說——」
「你們知道這世界上,為什麼有些人過得很好,而有人卻吃不飽肚子嗎?」
「因為他們沒錢——我姐姐是這麼回答的,當時我雖沒有回答,但也覺得姐姐說得沒錯。老師笑著又問我們,那怎樣才能讓每個人都過得很好呢?」
「這次姐姐和我都回答道——施舍錢財給那些過得不好的人。老師卻搖了搖頭,他選出手中的兩粒種子放到地上,說對它們澆水,水會直接流入地下,或者聚集成小水窪,將種子淹死。若把它們丟進一個坑里,它們也會因為互相爭奪營養而枯萎凋零。給予那些過得不好的人金錢,他們並不會珍惜,而其他人也可能會心生嫉妒,為了一枚金幣去加害他們——因為這些東西本就不屬于他們。」
「姐姐和我都楞住了,我問他,那該怎麼做。老師微笑地看著我,說,像我現在做的一樣。他將手中的花籽放到一邊,開始挖坑——每個坑都是一樣深,一樣大,直接給他們金錢或許能解一時之急,卻幫不了所有的人。但如果從一開始就傳授他們生活得更好的方法,他們自己就能茁壯成長。事實上,他們缺少的,正是一個平等的開始。」
「水,養料,這些土壤中從不缺少,關鍵是你要如何去取得它。而知識,他挖完最後一個坑後頓了頓,就是能讓人們生活得更好的方法。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能有平等獲得知識的機會,他們就能握住自己的命運。老師說完後將花籽一粒一粒撒入大小均勻的土坑中,——即使這些種子不是每一顆都能發芽,但我賦予它們平等生長的機會。」
听完娜娜瓦的敘述,艾蕾希婭沉默了片刻後才感慨道,「你的老師真是個見識廣闊的人。」這個時代就認識到教育是社會發展的基礎,不得不說他眼光超前。
「嗯,听母親說,蘇帕門學士在整個頌君城都很有名,是王國內知名的賢者,國王都對他尊敬有加。」娜娜瓦說。
「你的母親能請到這樣的人,你們家在王城也算有名的貴族吧。」
「我不清楚,父親和母親很少和我談這些。不過我曾听哥哥說,父親本來是想調去凜冬城的。你知道凜冬城嗎?」
艾蕾希婭搖了搖頭。
「我也沒見過,但我听人提起凜冬城都是用一種驚嘆的語氣,說那是一座用永不融化的冰塊砌起來的城市。大雪從春天下到冬天,為了抵抗寒冷,那里的人都長著像狼一樣的毛皮,所以他們稱自己為冰原狼——哈哈,听起來很嚇人是不是?」娜娜瓦把頭發拉起,做了個渾身都是毛的表情。
艾蕾希婭打了個寒顫,「這樣的城市有什麼好去的,凍成冰棍和長出狼毛……無論哪個結果听起來都不像是件有趣的事。」
「但哥哥說那里是北方最大的城市。好幾年前有消息傳出說城主病死了,而且恰好沒有子嗣可以續位。當時父親希望調任過去接任城主之位,不過國王卻告訴他已經有一位冰原狼貴族接管了凜冬城,而王國上層也比較認同讓本地狼群管理那座寒冰之城,所以父親那時起就有點悶悶不樂的。」
「但你父親現在是洛勒音的首席行政官啊,也算一城之主了。」艾蕾希婭說。
「才不是呢。哥哥說洛勒音是神權城市,城主只是象征性的職位,代表這里屬于王國領地,但實權都在教會手中。」娜娜瓦說,「所以父親才會整天悶在書房喝酒。也正因為這樣,我才能出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好。直到現在,父親還對那個奪走他位子的家族耿耿于懷,喝醉了便會罵上兩句。」
「可能……人家的確更適合管理凜冬城吧,畢竟是本地貴族。」艾蕾希婭心中大汗,看來波德瑞克伯爵的酒品不是太好啊……
「我也這麼覺得,听說那名貴族的家族歷史也挺悠久的,似乎是叫……」娜娜瓦想了想,「雪山薔薇,艾斯納,應該是這個名吧……」
——艾斯納薔薇。
艾蕾希婭忽然間再也听不到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