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開始減速,然後慢慢停了下來。車外變得人聲嘈雜,艾蕾希婭探出頭去,發現外面的天色已是黃昏。雲彩依然很厚,太陽只能在灰色的雲層中映出一小片金黃,其它照射不到的地方被染成了淡紫色,像是披上了一層致密的紫羅蘭薄紗。許多人從後面的大箱車里走出,踢腿彎腰,活動他們坐得已有些麻木的四肢。
「我們要在這里過夜嗎?」艾蕾希婭縮回頭問。
「我想是的。夜晚看不清路況,行車會變得很危險。」維克多翻著手中的書,頭也不抬地道,「而一些野獸也習慣在夜間出沒,所以不是特殊情況的話,晚上是不會行車的。這里畢竟不是南道草原。」
「南道草原?」
「嗯,南方最大的平原,四面分別是頌君、斷海、鷹巢和紅岩,都是王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可以說,沒有南道草原,就沒有王國的興盛。王國內一半的糧食都是產自那里。」維克多詫異地看了少女一眼,「難道你從來沒有去過南方嗎?」
「沒有,南方有什麼好的,還不都是這樣……」艾蕾希婭裝出一副未經世面的樣子,心里卻嚇了一跳,暗暗提醒自己,如果表現得過于缺乏常識可能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哈哈哈,」好在男子看上去並未在意,他爽朗地笑了兩聲,搖搖頭道,「和北地一樣?你肯定沒見過一年四季都充滿陽光的城市,街上的行人衣著鮮艷,女孩們打扮得性感可愛。樹上結的都是飽滿多汁的果子,一口咬下去甜蜜的汁液能濺出老遠。田里的稻子一年可以成熟三次,麥穗能把麥桿都壓彎。不得不說,南方貴族們任意舉辦的一場小型宴會,食物都遠比北方豐盛,美女就更別提了。咳……當然,帥氣的王子公爵也是不少的。」
艾蕾希婭听了不服氣地道,「說得你好像經常參加貴族間的宴會一樣。北方也有很不錯的地方啊!」
「宴會啊,作為珠寶商人,被貴婦人邀請出席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他咂咂嘴,似乎在懷念宴會上的美味佳肴,「你說說看,北方很不錯的地方在哪?」
「呃……」少女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替北方辯護,她對北境並沒有多少感情,大概只是不想輸給眼前這個金發碧眼的南方商人。但真要問她北方哪里好,她卻傻眼了。貧民窟好?別開玩笑了。洛勒音好?想也不用想,南方的城市肯定要宏偉壯觀得多。至于其它地方她壓根沒有去過。
「嗯?」男子一副狡黠的表情看著艾蕾希婭,「在哪里啊?」
「自然!」少女忽然瞪著他大聲說道。
「哈?」
「沒錯,就是自然,」她一拍茶幾,唰地站起,居高臨下看著維克多——辯論時先要用氣勢壓倒對方,學姐曾這麼對她說過,「你所說的那些美好之處,不過是人們用雙手小心翼翼捏出來的藝術品,它們一遍遍地被打磨修整,就如同這個玻璃杯,」她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固然可以帶來舒適的享受,但同樣脆弱和易碎,因為它摻雜了太多人們期許的東西,不再純粹!」
「純粹?」男子重復道。
「沒錯。你到過巴隆驛站,見過北境森林嗎?高不見頂的巨木,數十人才能合抱的樹干,陽光都無法透入的叢林,將天空都遮蔽的枝葉,這些景色帶給你的是什麼感覺?除了壯觀外,還有敬畏。這就是自然的力量,也是最純粹的美!」艾蕾希婭忽然像找到了感覺,滔滔不絕地說,「就連你經常打交道的寶石,不也只有在凜冬城這樣苛刻的環境下才能孕育嗎?可口的果汁,三熟的稻子,這些雖取之于自然,卻打磨掉了它們被人類所不喜的部分。人們享用這些東西的時候便會忘掉自然的可怕,慢慢變得安于享樂。可在北方,這種毫不修飾的美到處都是,它遠比玻璃杯這種藝術品要來得大氣,讓人們在感受自然之力時保持敬畏之心,不至于在單純的享樂中迷失方向。」
兩人對視著,一時間大眼瞪小眼,直到男子忽然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他大笑著連拍了數下手,道,「令人驚訝的見解。」男子的眼中滿是贊賞,「雖說你那些詞匯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不過……大氣的美和狹隘的美嗎?就連你的答案都如此大氣,我的確沒見過哪位南方姑娘能說出這樣的話。這就是北方人的風格嗎……哈哈,不管如何,你說服我了,艾倫小姐。」
艾蕾希婭松了口氣,重新坐回沙發上,她發現這家伙笑起來特別好看,笑聲中有股莫名的親和力,讓人覺得溫暖。難道這就是南方陽光的感覺?她想。
「不過你說的北境森林,在下也去看過,確實讓人感到一股敬畏之感。倒是艾倫小姐,你還沒有去過南方吧。要不要這次找到你失散的朋友後,隨我一起去南方看看呢?」男子頓了頓,笑道,「當然,旅途中一切花費都由在下包辦。」
失散的朋友麼……艾蕾希婭怔了怔,將頭陷入柔軟的沙發中……沒有什麼所謂失散的朋友,少女想,凜冬城很可能就是她旅途的終點。她本可以等待時機成熟,等待劍法大成,但心中始終有個聲音在提醒她,快上路……就像那時同樣有個聲音在呼喚她一般——殺!殺死他!——心跳加速,血液沸騰,渴望等待滿足,訴求需要回應。沒錯,快上路,她想,不應再等待,諾恩已經等得太久,必須有人去陪他。
「好啊。」就在維克多以為她打算用沉默拒絕此事時,少女忽然開口道,「如果找到那個人的話,我就和你一起去南方。」
她怎麼可能找到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只是……南方,夢想之城,她腦中又閃過灰狗那張充滿希冀的笑臉。如果能親手將這一切結束,以後的日子還有可能回到最初設定的軌道上去麼?
「那麼,請允許我對這趟旅途充滿期待,」維克多微微一笑,優雅地縷了縷額前的金發,站起身子的同時向她伸出右手,「……莉莉.艾倫小姐。」
艾蕾希婭很清楚他想要干什麼,她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將自己的右手遞給他。他輕握少女的指尖,微微彎腰,嘴唇在她手背上若有若無地點了一下。即使這樣,還是讓艾蕾希婭起了一身疙瘩。入鄉隨俗,入鄉隨俗,她不停安慰自己,同時悄悄將手收回到背後,用微不可察的動作抹了兩下。
車子又慢慢動了起來,原先排成一條直線的車隊已經重新組合成一個圓形,而這輛豪華馬車則是這道圓形的最後收攏口。圓圈中央燃燒著一堆巨大的篝火,不少人正在篝火邊清理食物,還有一些人已經撐起了他們的帳篷。
「我們今晚就睡在這?」艾蕾希婭問。
「當然不,在夜晚馬車是作為第一道防線存在的,若被野獸襲擊,車里反而成了最危險的地方。」男子拉開車門,跳下馬車,作了個請的動作。
少女搖搖頭,但對方依舊微笑著保持姿勢不變。她嘆了口氣,只好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借著他的臂膀跳下馬車。
「別忘了,我可是一名神殿武士。」一落地,艾蕾希婭便咬牙切齒地道。
「但在我眼里,你更是一名女士。」維克多不以為意地笑笑,雖然不爽,少女卻拿他毫無辦法。因為從禮節上來說,對方簡直無可挑剔。
晚餐是自己從大篝火中取出些木柴,搭建成一個小火堆,再把清洗干淨的食物放上去烘烤而成。這些都是維克多一步步教她弄的,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一個簡單的篝火晚餐都有如此多玄機,跟那個時代的公園燒烤完全是兩碼事。要她自己來做說不定就直接把雞腿架到大篝火上去烤了。
享用完晚餐,眾人圍在篝火邊開始吹牛侃山,艾蕾希婭也樂在其中。她還看到了那名擠普通車廂的聖武士,好像叫喬里什麼來著,正在和邊上一名侍女聊得火熱。而那名金發商人,艾蕾希婭注意到他正坐在營地一角,身邊圍著幾個高壯的男人,正在和他說著什麼。那大概是他請的侍衛吧,艾蕾希婭想。
四周都是吵鬧喧嘩聲,不少人站起身來載歌載舞,看到這幅場景,艾蕾希婭也覺得興奮起來。當周圍有人傳遞酒壺過來時,她同樣毫不客氣的喝下一大口,然後在一片掌聲中傳給下一位。就這樣,少女漸漸覺得臉頰發燙,不清楚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自己坐得離篝火太近了。就在她起身準備去洗把臉時,少女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一名站在車頂巡邏的佣兵的脖子忽然折向一個奇怪的方向,就像頭和身子未動,而脖子單獨被什麼巨大的力道撞擊了一般,形成一個奇怪的倒v字形。由于太暗,她並未看清是什麼東西撞擊了佣兵。
第二個奇怪的現象就發生在她身邊。一名剛剛遞酒壺給她的男子忽然向後翻到,她感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到了自己的臉上。男子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後便不再動彈,而周圍的人則大聲取笑說他不能喝就不要喝,找自己老婆抗回去什麼的,只有眼尖的她發現男子的左胸出露出一小截黑色的箭頭。
下一刻她已完全清醒,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驚恐的望向篝火上空,漆黑的夜晚什麼都看不見,但她卻在喧囂的人聲中听到了一股輕微的嗡鳴,就像輕薄透明的蟬翼在空氣中高速振動的聲音,接著這股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然後她看到了……無數細小的銀絲出現在天空中——那是黑色的弩矢被篝火照射出來的身影,漆黑的箭身吸收了絕大部分火光,只有高光部分才會反射出一絲細微的光線,在夜色中就如同星辰的投影,美得令人絕望。
她見過這個場景,在巴隆鎮的貧民窟,數不清的弩矢曾將她住的屋子射得千瘡百孔。而現在的情景幾乎和當時一樣……無數銀絲漸漸變得清晰,黑色的箭頭紛紛在火光下露出猙獰的面孔,一場密密麻麻的箭雨鋪天蓋地,從天而降——
猶如死神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