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原野上飛奔,無論何時探出頭去,窗外的景色都是一成不變的灰褐色。綠色小說夏日繁盛的雜草隨著冬季的臨近而枯萎衰敗,融入大地之中。最近的降雨讓土壤吸足了水分,呈現出厚重的褐色,加上接近地表的水分凝結成霜,看上去就像在褐色的大地上抹了層粉白的顏料。車輪碾過地面,不時會發出一兩聲脆響——那是薄冰被壓裂的聲音,听起來有點像小孩子們在咀嚼嘴中的麥芽糖。向後望去,車輪駛過的路面劃出兩道平行的痕跡,顏色比周圍要深上一些,就像一支新鮮的,剛沾滿水的畫筆掃過干燥已久的畫紙,水漬浸濕顏料後留下的痕跡……
艾蕾希婭趴在窗沿上,無聊的張望著這片尚未開發的土地。若在那個時代,這樣的地方估計早就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了。兩側是遮天蔽日的鋼筋水泥森林,前方則是永遠嫌慢的紅綠信號燈。腦袋要盡可能縮在窗內,免得和外面緊貼著車身行駛的鋼鐵巨獸撞在一起……但現在她看不到摩天大廈,也看不到炊煙和農田。有的只是光禿禿的山丘,一層疊一層,在天與地的交接處無限延伸,仿佛這世界上除了山就不再有其它東西。不過至少在這里,偏遠的北境之地,艾蕾希婭發現是這樣沒錯。
「咳,咳。」車內傳出兩聲不自然地咳嗽,艾蕾希婭撇撇嘴,將頭縮回車內,拉上窗邊的棉布窗簾。那個寒冷的世界一下被隔絕在車外,溫熱的空氣包圍了她,少女這才感到自己的半邊臉已被冷風吹得有些麻木。不過即使這樣,她也不願整日待在車內,望著這個狹小的空間發呆——尤其是從洛勒音到凜冬城還有四天半的路程。
咳嗽的人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繼續翻看手中的書。之前听他自我介紹時,似乎是一個叫維克多的商人。金發碧眼,五官精致,一雙眼楮深深陷在眉骨之下,卻不帶一絲凌厲的感覺。英俊的容貌不像是北地人,倒向是從南方城市過來的——雖然艾蕾希婭也沒去過南方,不過她猜想南方和北方總是相對的罷。
如果他只是靜靜地看自己的書,艾蕾希婭倒會覺得這男人挺不錯,可偏偏當她將頭探出窗外一段時間,維克多便會假裝咳嗽幾聲,提醒少女車外的冷風灌進來了。出于禮貌,艾蕾希婭不得不暫時收回脖子,但枯燥的旅途讓她很快又想將頭伸出去——哪怕外面的景色同樣無趣。長得帥的男人對她來說還比不上窗外那無限連續的禿頭山丘。在咳嗽與縮頭來回了五六輪後,艾蕾希婭也不好意思再這麼弄下去了。她嘆了口氣,靠在柔軟的毛皮沙發上,開始懷念她的mp3和psp。
「咳,咳。」過了沒多久,熟悉的咳嗽聲再次響起,不過這次艾蕾希婭正規規矩矩的縮在沙發中。她不耐的瞪了對方一眼,卻發現對方的視線正透過橫置在兩人中間的玻璃茶幾,瞄向自己身下。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艾蕾希婭頓時滿臉通紅——由于遐想時有些忘形,她習慣性的按以前舒適的姿勢蹬掉了鞋子,盤腿交叉而坐,結果半截大腿和黑色絲襪吊帶全部從長袍開叉處一覽無遺。若對方將頭再低下去那麼一點,估計能順著吊帶看到內褲……艾蕾希婭尷尬地端正好坐姿,雙腿緊閉,再用袍腳將自己走光處蓋了個嚴嚴實實,心里恨恨的想,設計這套神職袍的人絕對是名男性,只有久經沙場的男人才能把不經意走光和福利兩詞理解得這麼透徹。
「你很無聊嗎?」男子開口問,他的聲音柔和,咬詞清晰,听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艾倫小姐。」
艾蕾希婭點點頭,不無聊才有鬼。從巴隆鎮的貧民窟到洛勒音,她見到過的唯一娛樂活動便是眾人擠在酒吧暢飲啤酒,聊天扯談,順便吃下侍女的豆腐。而女人們則聚在某位好友的香閨,對自己的男人或暗戀對象品頭論足。下層人士大抵都這樣,至于上層的人喜歡干什麼她就不清楚了,不過毫無疑問,這個世界缺乏娛樂。人們大多時候都在為生活奔波,她也不例外,在貧民窟,她整天打別人錢包和食物的主意,在洛勒音,她把時間都給了練習劍術。稍微回想下,連她都佩服自己在這個陌生世界的適應能力。不過當自己坐在馬車上,有了短暫的閑暇後,她才會覺得這段時間是如此漫長而無聊。
「那,來看看這個吧。」男子坐直身體,將手中的書平攤到茶幾上,推給少女,「或許這本書能幫你解解悶。」
艾蕾希婭低頭掃了一眼,頓時被書上色彩分明的圖片吸引住了視線——到這個世界後,她還沒見過彩色的書,大多書都是由一疊細繩穿好的黃色縴維紙或泛白的羊皮紙,配以黑色墨水寫成,放久或受潮後便會發出難聞的味道。少女將書捧起,才發現那些彩色的圖片竟都是畫——在巴掌大小的地方,畫師用精細的筆法描繪出各種各樣放置在絨毛毯上的寶石,顏料有些像水粉,筆觸細膩,頗有些工藝師在米粒上刻字的感覺。圖片下面是一排排文字,以艾蕾希婭目前所學到的來看,無異于天書。但就算看不懂,猜也是能猜出來的。各種寶石的插畫,配上大堆文字,不是百科圖鑒是什麼?
「你是珠寶商人?」
「是,」男子笑著說,「在下正打算去凜冬城進些貨,順便看看那兒有沒有什麼新品。」
「凜冬城盛產寶石嗎?」艾蕾希婭問。在她印象里,那里除了渾身長毛的冰原狼人和漫山遍野的冰雪外,根本就是一個不毛之地。不過現在她又多了一個印象——無盡的山丘和荒涼的原野。
「你不知道?」男子聳聳肩,「雖說那里常年不產谷物,糧食都要靠王國補給,但並非是個貧瘠的地方。北地群山中有許多豐富的礦產,不止寶石,銀礦和銅礦都是凜冬有名的產物。」
「哦,那挺不錯的。」艾蕾希婭不以為意地翻看著手中的圖鑒,畫面上的寶石雖然形式多樣,色澤鮮明,但明顯沒有經過刀工切割,再加上畫師自身的原因,看上去遠沒有照片來得好看。她快速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合上書本,又將它遞還給商人,「謝謝。」
維克多有些驚訝的接過書,「你對這些不感興趣?」
「嗯?」艾蕾希婭抬頭望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若是直說不過就是些石頭嗎,既沒有經過切割,畫得又沒照片清楚,沒多大意思會顯得很沒禮貌,于是忙改口道,「啊……還不錯。」
「可你的眼中沒有任何感興趣的神情,」他笑了笑,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對這些沒興趣的女士。要知道這書上記載的都是一些世間難見的珍稀珠寶,就連我那眼界甚高的妹妹,也會看得入迷,更別說其他女性了。而且這本書本身就是一件珍貴之物,大多愛書之人看到它都會愛不釋手。」
「你……很了解女人?」艾蕾希婭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她發現這家伙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其實挺健談的,聯想到他的職業,艾蕾希婭心想這才比較正常,一個呆板又不愛說話的人怎麼可能做得了商人?
「呵呵,還算了解吧。」男子倒是毫不避諱,「你知道做珠寶這一行,打交道比較多的都是那些上層社會的貴婦或大小姐。寶石與之女人就如同寶劍與之男人,都有著難以言喻的魔力。不過今天在下倒見識了這偏遠的地方也有對寶石毫無興趣的女士,哈哈,幸會幸會。」
他笑起來十分爽朗,有著商人特有的熱情,令人覺得心情愉悅。艾蕾希婭不禁也笑道,「事實上我並非像你想象的那樣對珠寶毫無興趣。不過這些都只是畫而已,如果你遞給我的是真正的寶石,說不定我真會愛不釋手呢。」
「哈哈,那我可得小心點了,」男子嘴上這樣說,身子卻依然輕松地陷在沙發中,一點兒看不出小心的意思。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眼楮,「不過,艾倫小姐,眼楮是不會騙人的。」
眼楮,又是眼楮,阿利斯特是這樣,娜娜瓦是這樣,連眼前這個叫維克多的商人也這樣,難道這世界的人都擅長從對方眼楮里看出對方在想什麼?
「那麼請問……艾倫小姐,」維克多的話打斷了艾蕾希婭的思緒,「你去凜冬城是為了干什麼呢?」
「找一個失散的朋友。」艾蕾希婭又搬出了對康納說的那一套。當時熱心腸的隊長一听,立馬找上了溫蒂,而溫蒂隨後將她托付給一名正要前往凜冬城的聖武士,她才有了這次凜冬之旅。
「失散的朋友?為何不派家里的下人去找呢?」維克多好奇的問,「雖說你開始介紹自己時說是一名晨曦教會的神殿武士,但我想你肯定是個貴族吧。」
艾蕾希婭笑而不語。事實上當她掏出一枚金幣要求坐這輛豪華馬車時,就已經讓同行的聖武士嚇掉了大牙。不過由于位置有限,那名可憐的聖武士只好去擠後面的普通車廂,不然艾蕾希婭並不介意多出一枚金幣讓他也體驗下頭等艙的滋味。可能就是那枚金幣讓商人認為自己來自貴族了吧,她想,畢竟不是誰都能隨手掏個八百一千來享受下豪華馬車的——盡管在她看來,這個所謂的頭等艙空間也實在夠小。
見少女沒說話,維克多便當她默認了。在教會工作的貴族多不勝舉,甚至在一些神殿,擔任主要職位的都是來自上流階層的大貴族。貴族總是比平民更容易得到受教育的機會,素質和能力因此也遠勝平民。
「難不成,那個失散的朋友……是你的情人?」
「撲哧,」艾蕾希婭差點沒噴出來,「情……情人?為什麼?」
少女夸張的反應更坐實了男子的想法,他優雅的一笑,「別緊張,我不會到處和別人亂說的。孤身一人,親自踏上旅途,冰天雪地,千里迢迢,不是為了情人,還會為了什麼?」他說著說著,似乎自己都被這個浪漫的故事陶醉了,「啊……我還真有點羨慕他了,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小姐為他四處奔波。」
艾蕾希婭哭笑不得。
沒錯,孤身一人,親自踏上旅途,冰天雪地,千里迢迢,除了尋找情人,還可以是復仇。
—從今天開始,我不但會活下去,還要讓那些暗藏在背後下毒手的人嘗到他們自己種下的恐懼。
—我會親手將他們埋葬,毀滅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艾蕾希婭嘴角淺淺上揚,這才是這個故事的真實版本,如果血腥和死亡可以稱作另一種浪漫,那麼它的確浪漫無比。
「咳,咳……」男子的咳嗽聲不合時宜地響起,少女中斷思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翹起了二郎腿,修長的小腿已經伸到了茶幾上,黑色的絲襪配合晃來晃去的腳丫有股難以言喻的誘惑,連她自己都有些心跳不已。維克多側著臉,想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但無奈從他斜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內心的糾結。少女感到臉又發燙了。
這該死的神官袍設計師!她惡狠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