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艾蕾希婭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掛在車頂微微搖晃的長明燈。
「醒了?」
她偏過頭,豪華馬車還是那輛豪華馬車,只是車廂里到處都是箭孔,精致的掛飾東倒西歪,茶幾上還清楚地映著自己的腳印,看上去頗有些後現代主義的風格。好在洞口都被棉花塞住,勉強不至漏風。維克多正坐在對面,之前的優雅已不復存在,身上裹著厚厚的毛皮大衣,把自己包得像個粽子。她瞄向先前被自己‘破牆而入’的位置,也就是維克多的身後——那里被幾塊木板條封了起來,靠牆放置的沙發早就一分為二,金發商人現在只能蹲坐在臨時搬來的板凳上。
她翻身想要爬起來,卻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低下頭,發現胸口纏著數層紗布,厚實的紗布里透出一絲殷紅。而原本被血染透的長袍也換成了一件寬松的連衣裙,身上還蓋著件黑色的絨毛外套。
感受到少女審視的眼神,維克多連忙避開視線,「你的衣服不是我換的。清洗傷口和包扎都是車隊隨行的侍女做的,我當時並不在場。連衣裙也是由她們提供的。」
艾蕾希婭勉強笑了笑,「我還什麼都沒問呢。」抽氣的動作不慎牽扯了傷口,她剛展開的眉毛又皺成一團。
維克多撓了撓下巴,表情看上去十分無辜,似乎在申辯你明明就在問這個一樣,「你還好吧?」
「……勉強。」艾蕾希婭待疼痛稍微緩和,伸手提起蓋在身上的絨毛外套,問,「這也是侍女的嗎?」和連衣裙不同,這件外套面料十分柔軟,模起來柔滑舒適,內層還能聞到淡淡的香水味,明顯不是凡品。
「……這件是我的。」維克多說,「她們找過了你的行李箱,但除了一套緊身皮甲外,就沒有其它衣物了。」說道這兒他有些好奇地打量少女,「不得不說你們北方人真不怕凍,只帶這麼點衣服便敢前往凜冬城,那兒可是王國的最北之地,听說整座城池都由冰塊砌成,人們身上——」
「都長著狼一樣的毛皮,對吧?」艾蕾希婭接道。
「你也听說過?」維克多有些意外,「這是我們那邊流傳的說法——雖說南方人對寒冷比較敏感,但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人們對凜冬城的看法︰那兒的確是個很冷的地方。」
「可能北方人都已經習慣了罷,」艾蕾希婭隨口說。她也不大清楚,至少自己並不覺得有多冷——除了穿長袍時雙腿間涼颼颼的感覺難以適應外。而這副身體應該從小就是在北方長大,可能早已習慣了冰天雪地。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七八個時辰,」維克多掀起窗簾一角,探頭望了望,「現在是上午鷹時,待會可能不會停車發放午餐了。車隊怕再遇到襲擊,已經決定全速趕往凜冬。」
說到襲擊,艾蕾希婭仍然心有余悸。昨晚最後那一擊來得太過意外,她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匕首便已遞到胸前。如果不是金發商人手下的一名侍衛看到了這一幕,眼明手快用剛收繳的手弩射死了襲擊者,她早就和那二十多名車隊商人一樣,永遠長眠于此了。但即使這樣,刃尖依舊沒入了她的胸口,加上襲擊者被弩矢直接射中頭部,斜著向後仰倒,匕首順著慣性在她胸口橫著劃出了條數寸長的口子。
但當時她卻並不覺得痛,腦中閃過的全是襲擊者那復雜的眼神,以及耳邊包含歉意的低語。直到感覺出臉上濺到的溫熱血液和腦漿,她才覺得胃里翻騰得厲害,接著是猛烈的嘔吐。晚上吃的東西混合著胃液從嘴里和鼻孔中涌出,現在想起來簡直狼狽之極。而他最後的話語,直到現在仍不時在耳邊回響。
——對不起,大小姐……
即使這樣,也要殺死我嗎?艾蕾希婭閉上眼,忽然覺得心里無比疲憊。對方眼楮里明顯的愛憐,和手中不帶一絲猶豫的匕首,合在一起簡直就像一場諷刺劇。他不像在殺人,倒像是在完成自己畢生的理念,這算什麼?!為什麼殺人也能殺得如此冠冕堂皇?何況諾恩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他們殺他時,也會露出這樣正義的表情嗎?
殺死他們!心中的聲音在呼喊,唯有殺戮方可解惑。
閉嘴。
念頭閃過,那個聲音焉了下去。
「別怕,已經沒事了。」維克多見少女久久未出聲,便輕聲安慰道,「車隊已經遣人通知勒洛音,那邊很快會派出後續車隊,同時徹查這群襲擊者的身份。」
「襲擊者不是馬賊嗎?」
「開始我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疑點太多了。你還記得襲擊前的那場箭雨嗎?十個人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射出那麼多弩矢的。但如果他們不止十人,為何不一起發起攻擊?說實話,如果他們人數再多一倍,全部倒在那里的很可能就是我們。聖武士認為他們使用了尚不為人知的新式武器,一種能連發的弩弓,但天亮後出去探查情況的自由騎手並未發現這些武器的蹤跡。」
他們當然不是馬賊,光是那麼多手弩就不是馬賊能擁有的,這群人屬于艾斯納薔薇,來這兒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我。艾蕾希婭在心里苦笑了下,「還有呢?」
「還有馬賊襲擊車隊一般是為了奪財。可他們似乎只是想殺光所有人,而且每個人實力都不差,遠不是一般佣兵可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投降。軍隊作戰時戰損超過兩成,整支隊伍就可能潰散,而馬賊更是不堪,稍微風向有變便會望風而逃。所以……」維克多頓了頓,看向艾蕾希婭,「與其說他們是馬賊,倒不如說他們是群訓練有素,意志堅強的殺手。」
猜得真準,少女在心中暗自鼓掌。
「現在那群黑衣人的尸體全被留守原地的車隊雇佣兵看管起來了,只待勒洛音的牧師一到,便能很快查明對方身份。到時候……」維克多撇開頭,不知是不是錯覺,艾蕾希婭注意到他眼底閃過一絲陰霾,與平時溫和的笑顏格格不入。
看來這家伙也不是個單純的商人。艾蕾希婭搖搖頭,不想再去思考這些事情。如果說以前她的復仇只是為了那個照顧了自己三個月的便宜弟弟,那麼現在已經變成了純粹的私事。按這次襲擊的程度來看,不和對方做個了結的話,基本以後別想睡個安穩覺了。
——唯有殺戮方可解惑。
有時候,陰影說得也沒錯,她想。
……
剩下的兩天路程十分平靜,當商人將她從睡夢中搖醒的時候,她才發覺到車速減慢下來。掀開窗簾,巍峨壯麗的群山頓時佔據了艾蕾希婭的整個視野——巨大的山脈仿佛從地下生長出來一般,層層疊錯,和不斷蔓延的丘陵不同,龐大的山體阻擋了視線的延伸,群山就如同矗立在世界盡頭的屏障一般,將天與地分割開來。
就在這片山脈腳下,她看到了高聳的青石城牆,盡管這道石牆比艾蕾希婭之前看過的任何城牆都要雄偉,但與身後遮天蔽日的群山放在一起依舊顯得微小。城牆的兩端嵌入山岩中,如同群山的一部分。少女看著那古老的青石,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覺,似乎她曾到過這里,目睹過這里的一切。
她屬于凜冬,艾蕾希婭意識到,那名叫艾蕾希婭.史塔克的少女屬于這座城市,即使過去了這麼多年,這股思緒依舊沒有減弱。或許當自己降臨時,她心中所想的,仍是回到這片故土。
但現在,回來的人卻不再是那個思鄉的少女,而是一名充滿憎意,想要毀滅一切的復仇者。
我來了,凜冬城。艾蕾希婭在心中輕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