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不歡而散。
景帝以身體不適為借口,拖延了和親的決定。
南陽公主倒是絲毫不在乎,但華陽公主就不同了,一直死死盯著楚凌裳,痛恨的眼神幾乎都快成了凶器。
今晚注定是不平靜的,至少楚凌裳能夠看得出,景帝必然會有所動作,而那個左賢王呢,在沒有得到懇請答案之前,他也並非好惹的主兒。
一排排明亮的紅燈籠在夜色中隨風輕搖著,伴著幾片飄零的桃花,如同飛絮上天,幾聲串鈴響過,夜,並沒有因為暗去而失去顏色。
果不其然,在宴席散去後的沒多久,景帝一道口諭,秘召楚凌裳再度進入宣室殿。
華麗的走廊被燈籠映得格外明亮,她一路跟著數名宮娥們垂睫前行,青玉石子鋪就的走廊發出清冷的光,映著她的臉頰都格外瑩白。
未央宮的正堂便是宣室殿,是皇上日常起居之所,文帝時期曾在宣室殿召見一代名士賈誼,外臣能在此被召見實屬難遇的恩寵,而今,她的身份不是家人子,也不是美人嬪妃,卻被皇帝連續兩次召見宣室殿,可想而知一旦傳出將會在朝廷乃至後宮造成怎樣的影響。
她一直在外候著,直到得到召傳後一路走進宣室殿。細細的金色席騰一直蜿蜒在她的腳下,室內的光線有些昏黃,一如她上次被召見的情形一樣,每走過一道梁柱,身後的輕紗便撫落下來,直到她被宦官提醒停住腳步,室內的宮娥、太監們甚至是宦官也逐一離去。
這里是皇上休憩之所,左右由祥雲飛龍屏隔開寶座和千年楠木龍鳳榻,無處不盡顯富貴祥和、盛世華麗。榻上端坐著景帝,偉岸身姿透著男子成熟之氣,見他正用灼熱的目光盯著她時,又連忙斂下眼眸。
室內很安靜,靜到幾乎可以听到呼吸的聲音,她微微恭敬欠身,「民女楚凌裳見過皇上,願皇上福壽安康。」
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檀香,這種香氣她沒有聞過,只覺得呼吸之間倍是舒緩安定,許是有鎮定心神之效吧。
「你上前來。」景帝的聲音依舊溫和又充滿力量。
她听命上前了兩步。
「再上前來,到朕的身邊來。」
她又上前幾步,但還是遵守禮節地停在了案榻之前。白衣輕襲之處,均為淡淡幽香,他不由向往,主動起身,見她又下意識朝後退了兩步,不僅苦笑︰「你怕朕?」
「聖上乃九五之體,民女自然不敢妄自靠近。」
他停住了腳步,距她有一臂之遙,足以看清她的傾國之容。「竇太後命你做的事情,朕已經知道了。」
她並不為奇,只是覺得皇上面色疑慮,似乎在權衡著什麼。
「原本,朕也同意太後的做法,但是——」景帝凝著她,俊朗眉間微微蹙起復雜,「朕後悔了。」
一絲驚愕躍過她的眸底深處,「皇上何出此言?」
燭光輕輕搖曳,將她如玉面容如同籠罩霧水之中,亦幻亦真,令景帝眼神之中的愛戀明顯了些,他是天子,自然不會掩飾心中所想,伸手輕撫上她的肩頭,嗓音像是透著一絲征求——
「你是鬼谷傳人,既然你說七國叛亂能平定那麼就一定能平定,只要朕依照你的意思派兵出征的話,是不是就沒問題?」
寥寥檀香塞滿宣室殿每個角落,聖上的話也猶如輕縷煙絲鑽進她的心頭,微微抬眼,似乎在這一瞬她看到了景帝眼中的某些堅持,想了想,「是。」她從容答道︰「之前民女已經為皇上分析了當今局勢,而今,吳王因地勢之優勢進行連橫攻漢,漢室要想平定叛亂,只需聯縱即可解決。當今局勢迫在眉睫,聖上應積極應戰,所謂聯縱的策略很簡單,只要漢經藍田出武關之時,最快控制洛陽軍械庫,如此一來,即可避開吳楚伏兵,又必能取得出奇制勝的效果。」
「朕信你。」景帝眼神柔和,輕撫她肩頭的大手忍不住攀上了她的臉頰,月郎星稀,繡簾開啟銀光鋪灑,宣室殿內幾顆夜明珠在散發著奢華又迷亂的光澤,淡淡的光暈在她白色衣裙上流轉著,修長手指將她下巴輕輕抬起,摩挲著……
「朕相信縱使不用聯合匈奴也會平定七國,所以朕才會後悔讓你參加宴席。」
她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心中暗自在想等回到寢宮後定要再算算運氣,雖然試過好多次她都無法算出自己的命運,今夜她完全周旋在兩個同樣強勢的男子身邊,一個是鐵騎之上的左賢王,一個是眼前的天子,從景帝的眼中她能看出一絲不舍的意味來,看樣子,景帝的話沒錯,他早已經後悔了同意太後的決定。
心中有隱隱的不安,能夠得到天子垂憐是後宮任何一名佳麗期盼不來的,可她只是一介平女,壓根就沒想過與皇室有哪些糾纏。
見她的眼波微微流轉,景帝忍不住將她拉入懷中,柔聲道︰「朕封你為‘寰妤’,意味美好,這稱號可以是官職,亦可以成為後宮嬪妃之名,朕希望身邊有你相伴,一生美好。」
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出皇上的意思,她只覺得驚愕,而後喉嚨像是被阻塞一般,連忙後退一步恭敬欠身,「皇上,民女一向隱居山谷,從未想過入主後宮,民女入宮只為幫的皇上平定叛亂,別無攀龍之意。」
「凌裳,是朕戀慕你。」景帝似乎怕嚇到她,聲音更是放輕,凝著她,眼神更是溫柔,「朕不乏謀士,如果你只是用來平定叛亂,那麼朕早在一個月前就放你出宮了,朕遲遲沒有準你出宮正是出于猶豫。」
楚凌裳長這麼大沒有被人如此表白過愛慕之情,更何況是當今皇上?咬了咬唇,抬頭說道︰「皇上——」
「在你第一次進入宣室殿的時候,朕就喜歡你,愛慕與你,但朕也知道,你不同于其他女子,朕遲遲沒有臨幸你只是擔心你害怕朕。」景帝沒讓她說完便打斷,輕嘆一聲,「朕原本想讓你習慣在宮中的日子,沒想到今晚宴席之上,左賢王竟然要的是你,朕真的後悔了,對于左賢王的要求,朕無法答應。」
楚凌裳听得心在突突地跳著,她雖然性情淡雅,卻不是一個冷眼之人,只是不懂表達罷了。見景帝如此,面色又透著難過之意,心中劃過一絲難過,開口輕聲說道︰「皇上,如今匈奴日益強盛,而大漢國基不穩,如若不能滿足左賢王提出的要求,吳王定會與匈奴相互勾結直逼大漢,今晚左賢王所做的一切只是為難皇上而已,他不選公主,卻選一個剛剛被皇上冊封的平女,只是意圖彰顯匈奴不可忽視的地位,皇上又何必正中他的下懷呢?」
「你是朕的謀士,是朕的人,只要有你在朕的身邊,就算吳王聯合蠻夷逼漢朕也不怕。」景帝的神情很堅決,語氣也有著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大漢與匈奴一向是公主和親,今日他公然要朕難堪,朕如果同意將你讓給他,日後大漢也必然沒有威信。」
「皇上——」楚凌裳心中說不出的感覺,清袖下的手指微微攥了攥,「所謂成事在人謀事在天,今日左賢王討不到好處,必然會日後耿耿于懷,謀算陷害。戰場之上,有陰謀也有陽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縱使七國叛亂平定,也不敢保證匈奴不會蠢蠢欲動,民女雖一百個不願,但為了蒼生百姓,為了國泰民安,民女願做這個犧牲,到時只求皇上為民女另賜封號就好。」
景帝心中更是不舍,一揮袖,陡然提高了聲音,「朕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楚凌裳嚇了一跳,在她認為,景帝雖然高高在上卻沒有半點的架子,可今天她才知道,皇上終究是皇上,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就算再溫柔再有耐性也是只老虎啊。
她連忙垂下眼眸,不再說什麼。
宣室殿內一片安靜,只會听到燭火燃燒的聲音。良久後,景帝走到了她的面前,輕嘆一聲,「凌裳,是朕不好,剛剛嚇到你了。」
「民女惶恐。」見皇上竟然主動跟她說了一句道歉的話,著實令她更為驚訝,連忙欠身。下顎下一刻再度被景帝輕捏起,他的眼底也轉化為濃情。
「朕要的從不是你的害怕,難道朕想要保護戀慕之人也有錯嗎?」。他像是說給她听,又像是說給自己听一樣,「如果朕今晚就封你為寰妃,左賢王也定會死心。」
「皇上萬萬使不得。」楚凌裳著實被皇上的話嚇得不輕,連忙說道︰「民女何德何能如此得到皇上的寵愛?」
「天下所有女子都恨不得做朕的妃子,難道你不願意?」
「我……」她該如何回答?願意?說的皇上高興,可她從未曾想過,不願意?說出了她的心聲,卻會令龍顏大怒,後果如何她無法估算。
再加上還有位竇太後呢,她是個何等聰明智謀的女人,能夠在朝廷之上兩次手握虎符,太後的意思很明確,也許今晚的一切正是她所想要看到的,自然不會同意皇上的做法,如若她冒然答應皇上,那麼青袖她……
她絕對相信竇太後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一個女人為了江山為了自己的孩兒,還有什麼什麼不敢去做的呢?權力是會令人腐化本性的毒藥,再溫柔的女人,再沒有心計的女人,只要沾上權力,她們的命運都一樣,都不可避免地走上相同的道路,這是天命,不可避免。
「凌裳,朕知道如果強行納你入後宮,你必將終日郁郁寡歡,朕不願看到這樣。」景帝眼底劃過一抹心痛,終于將她忍不住摟入懷中,「你是朕心儀之人,所以今晚好好考慮一下。」
「皇上……」她微微抬頭,看見他略顯滄桑的臉頰。
「考慮一下再答復朕。」景帝凝著她,指尖眷戀在她長發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