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三二年初春,帝隨太後及六宮妃嬪出行,祭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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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碾過道路,彎彎曲曲拐進深處。浩浩蕩蕩的人馬聲勢足以顯赫,姜碧月哆嗦了一下。
「怎麼了?」
「如何?」人空讓足。
話音似乎還在車內飄蕩,姜碧月只是恍惚了一下,將茶杯放下,冢蝶遠去的動作將車簾掀動的搖晃。
車外等候的冢蝶掌心微微沁著細小的汗珠,里面很久並未響應,她拔高了聲音復又問了一次,才听到回答。
明明,他對她有所承諾——這孩子,會留下來。
她一嘆,留有杯壁余溫的手指下意識伸展了一下,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是。江神醫說,這種千年寒毒的胎兒依靠母體的營養才能發揮,如想抑制此毒,必須斷絕與母體營養的干系,否則,這個孩子存在多一天,娘娘性命的危險就多一天!」
「沒事,你染了極重的風寒,休息幾日便好。」他的指月復摩挲著她如雪的臉頰,如此道,即便很輕,但很有力量。
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最近可有什麼人出現在她身旁?……」他淡淡吐出字句,看麒霖欲言又止,他則緩緩盯著某處,目光陰沉。
雙眸覆上迷蒙雲霧若深不見底的幽潭,她眨了眨,從中泛出一絲迷離的光芒,這時卻車身一晃,車夫在簾外道︰「夫人,老爺吩咐,在此小憩片刻。」
她挪了挪,有人走了進來,將她抱進懷中。
「姑娘請進吧……」
她將唇彎出一個溫潤的弧度,把茶杯輕輕向著前方一推。
姜碧月嗅著他的香氣,啜泣聲逐漸變大,眼楮里是一片了然的憂傷,肌膚晶瑩蒼白的幾乎透明。
*屋中鎏金爐裊裊散出的香燻之中靜.坐一人,而他下方,則匍跪著另一人。
姜碧月幽黑熾烈的雙眸注視著她,有些難以言喻的不明意味。
她將毒含在口中,唇瓣染了,貼著杯壁跌落在杯底,然後沖成水給了姜碧月。太醫那番話她自是听得真切,那孩子是姜碧月的半條命,死了他也算值得,即使她也要死。
「……其實冢蝶這次來,是想,同夫人說件事情。」
「回主子,二十多日前,冢蝶姑姑曾經去過娘娘車中,似攀談許久,之後才出來。」
天有不測風雲。
朕不想失去你。
姜碧月重重一嘆,似乎有些疲憊,連說話都有些喘息︰「好。」
姜碧月手指一縮,心卻是相對的黯然,她靜了靜。
她將一只手輕輕放在軟墊上,隨行的太醫滿臉惶恐地替她把著脈。車簾搖動,隱約可見車外一角玄色龍紋的衣飾。
「不。有時候,愛情這種東西很奇妙,對的時候對的人,對麼?」
大開的窗戶被風吹了進來,他肩頭濡濕,用力攥緊手指,卻在下一刻癱軟下去,那是從靈魂深處開始衰竭,一點一點滲透到體外的悲慟。
「嗯。」
「娘娘近來似乎誤食了極寒的東西,這種毒本是殘.害娘娘身體至虛的,但因為月復中有胎兒雛形,所以毒素轉移到了子宮內,只能說,龍子不保……」
「不錯。但娘娘是無論如何也撐不到孩子出世時的,所以,這孩子若久留,對娘娘身體十分有害……」
心思百轉,終是化作勉強一笑,慕容璟闌眼楮微微垂下,閃著幽幽的光澤。
姜碧月坐好,雙目含笑看著她。冢蝶閉了閉眼,小喝一口茶水,道︰「我們愛著同一個人。」
她衣袍一旋,听見自己沙啞的嗓音在空氣中緩緩摩擦,有些決絕,有些無奈。姜碧月一怔,看著她將杯中的茶水喝完,重新倒了一杯,薄唇輕抿︰「夫人還請喝了此杯茶。」
隨著侍從收拾行李的小和尚模樣憨憨,見她停住腳步,定定望著前方,忍不住問了句。
「也即是說,她要不吃不喝才能保住這個孩子?」慕容璟闌心尖一顫,一股鈍疼的感覺蔓延至全身。
長窗里透進一縷斜暉,姜碧月半閉了眼倚在榻上,身上蓋著錦被。
慕容璟闌深深一閉眼,合上了窗。
那天她的突然拜訪當然會有理由,但不是她口頭所說。姜碧月的病,卻是與她有關。
麒霖面色一滯,很久未曾答話。
她探著身子接過,一口氣喝完,瓷杯見了底。冢蝶眸光一動,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冷笑。
溫度驟降的清晨,冷空氣足以讓幾日的疲倦一掃而光。
他眉眼一頓,淺聲道︰「無妨。除她以外,可還有其他?」
太醫一退,深深看她渾圓的肚子一眼,走出車外。
冢蝶目似雲霞,寓意深遠地低道︰「可我們是在不同時刻遇見他。我是錯過,而你恰恰正好。」
她長睫抖動,如同枯死的蝶,只覺得從心髒中涌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帶著崩潰前的平靜,張唇道︰「何事?」
冢蝶一笑,眉毛不經意挑了一下。
姜碧月淺黃色的衣裙,一把青絲挽起,面覆輕紗,一潭清泉凜冽的眼楮盯著她,見她坐下,修長的手指壓在絹帕遞了過來。
姜碧月眼楮睜得大大的︰「那你……出去吧,叫人的等著……不好。」
「你要他,我知道。但是愛情,只能是兩個人的事情,如果三個人,就要拿其中一個人的痛苦來成就另外兩個人的幸福,我不想看到你與他的最後一份情誼也成了如此,好麼?」
「你說罷。」他將奏折一擲,薄薄的唇不自覺地牽出一尾陰冷的味道。
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那種怪異的感覺在二十多天後到達祭祖目的地,才突然涌現。
可是,瘋狂也好,痴情也罷,慕容璟闌,她勢在必得!冢蝶轉身緩步走進門,衣袖隨風飄動。
車外歸于平靜。
「姑姑為何不走了?」
姜碧月清寒的眼里似乎有一片朦朧的水汽,她嘴唇顫抖,手腳冰涼。太醫擦了擦汗,這才道︰「娘娘自身是沒有什麼大礙,只是月復中胎兒出了問題。」
「有無它法?」
慕容璟闌微挑的鳳眼沉了沉,全身微微顫抖。
小和尚吃了癟,悶悶埋頭牽馬去了馬廄。
「說!」
慕容璟闌看著她一身寬大的衣袍,月復部微微隆起。一只手溫柔地撫上她的月復,一只手攬著她的肩,篤定的說道。
冢蝶苦笑,但還是說︰「在這一方面我們無疑是相同的,如果是這樣……那麼冢蝶,受教了!」
冢蝶一驚,但還是接過,卻見她垂下眸,倒了杯茶,用軟糯的聲音說道︰「姑娘額頭上有汗,不妨擦一擦。」
連續幾日的大雨將整個湖城籠罩在陰暗慘淡中,按照預期進行的大典也只能推遲。
「是。」他一嘆,「只要將孩子打掉,一切就可平安無恙。」
「他也沒事。」
車內的空氣中迷漫著馥郁的柑香氣,兩人的軟座間還有一個小巧的竹制茶幾,上面放著一鼎香爐和茶具。
他將她保護的太好,她唯有這個機會,想必她的行蹤,也一定被她所知曉。
「姑娘喝茶。」
他要如何做,才能讓她拿掉這個孩子?他要如何做,才能不會讓她再一次對自己失望?zVXC。
她呆了呆,「嗯」了一聲,面紗微動。另一人的聲音響起︰「夫人,冢蝶求見。」
「夫人安歇,冢蝶告辭。」
冢蝶手一松,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姜碧月,即使你擁有他的呵護又如何?你從我手中奪走的,我總要一件一件拿回!原諒我只能用傷害和佔有來保衛自己的一切,因為我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什麼了……
慕容璟闌雙眼閃過什麼,終是一笑,虛軟無力,「你退下吧。」
冢蝶卻再也說不出什麼,只能默然地接受。
冢蝶漸漸笑了,再無來時的惶恐,一顆心也漸漸平定下來,又道︰「不分主次,冢蝶只想向夫人索取一個機會,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他點了點頭,攔腰抱著她走下馬車,對面赫然映入一座古寺。一隊人馬跟在慕容璟闌身後走進,冢蝶容貌冰冷而艷麗,走在最後。
可朕,也是皇帝。
昨夜已經接到密報,慕容青平已經秘密抵達湖城,慕容戟端亦是,兩人大有聯手之意。他俊雅的容顏上已沒有絲毫波瀾,想起前些日子探子的來報,心中一靜。
是他們吧?這江山社稷,終是也將你摻雜進來了……若朕放了你,守了這江山,你會怨朕麼?若守了你,天下百姓又該如何?
冢蝶收回那雙黑若星漆的眼楮里隱藏著的憎恨,唇畔勾勒出一個諷刺的弧度,仿佛並沒有听清小和尚的詢問。
是的,憎惡。
「查得怎麼樣?」慕容璟闌身前的案上疊放著未看的奏折,硯台中存有朱砂,他伸手翻了翻,問道。
麒霖眉目一重︰「依隨行太醫所說,屬下已將情況轉告給京中助手的大夫,江神醫說……」
「我不怕,我只是擔心小家伙出事……」她埋在他懷中,很久才道。
麒霖眼神一凜,搖了搖頭,卻道︰「探子又新來回報︰軒轅碧城也出現,但身邊並無軒轅崆峒的身影。」
「沒有出現才是對的。她早已與軒轅崆峒決裂。」慕容璟闌說著,眉眼冷絕,卻透著一股倦怠,「如此,你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