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夜。本來按照往年的規矩,都要在宮里好好聚一下的。可是今年國庫虧緊,皇上也沒大肆鋪張搞什麼家宴,只在宮里稍微踫了一下頭表示一下新年的祝福,便把大家放了回來。
這倒是襯了我的意。否則又要陳年老道的听什麼戲曲來煎熬我的性子。
過年了,弘歷也被人性化的放了回來。承蒙皇上的隆恩,弘歷一回來便成為府里的焦點。
我暗笑,他還是個孩子呢。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成為公眾人物了。真是說不準是可悲還是可喜。
「請年姨安。」弘歷披著白色毛領披風走了進來,我抬頭一看,忍不住呵呵呵的笑。站在我面前的難道是翻版聖誕老人麼?
外面雪花把他的帽子蕩成了冬天所特有的顏色,鼻子在冷空氣的摧殘下映出那種嬌艷的高原紅,嘴里一張一合的呼出氣體正好在他和我之間蒙上了一層夢幻似的迷霧。這可真夠有意思的。
「年姨笑些什麼?」弘歷搓了搓手,坐在一邊。我托了托手里的小香爐,用眼神暗示了一下春穗把他送到弘歷那兒去。
他倒是不客氣,結果小香爐舒舒服服的暖在懷里,然後笑意盎然的問我,「年姨有什麼可樂的事情麼?」
我搖搖頭,對于弘歷的來訪,我早已經習慣了。自從他回到府里,幾乎每天都要來我這兒請安。名義上是孝順,但卻是暗暗的使著勁榨干我腦子里的各種知識。比如地理,比如文學,他都相當感興趣。
那些《論語》,《大學》,《資治通鑒》之類的書早已經滿足不了他的胃口。相較于這些正統學識面前,他似乎更有興趣來我這兒學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野知識。
尤其是西方小說,大多說的是愛情故事。弘歷就顯出相當的熱情,可能在他讀過的書里也沒有敢涉獵感情方面書籍的內容吧。
前幾天我就在和他講小仲馬的《茶花女》,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
大體講完之後,弘歷卻一副不理解的樣子,疑惑的看著我,「我覺得那個阿爾芒挺奇怪的,怎麼會喜歡上一個妓女呢?」
我怔了一下,本來是想讓他感知到故事里那偉大的愛情,可是沒想到他竟然轉向了另一個主題,「那個瑪格麗特也很自不量力,只是一個妓女而已,怎麼會想得到阿爾芒的感情?」
我有些惱,「為什麼他們不能相愛呢?」
弘歷執拗的看著我,「妓女,不管怎麼樣都是妓女。」
「妓女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當然也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語調高了起來。
弘歷盯了我一會,突然劃出極為奇怪的笑來,「年姨,你是不是著魔了?青樓女子怎麼能和我們相提並論呢?書里說過,他們是最為婬賤的讓人瞧不起的人。」
我嘆了一口氣,扭過頭不去理他。想想自己也真是的,竟然和一個未來的封建帝王談論「人類平等論」,自己真是傻到極點了。
從此,這個話題再也不願意提及。沒共同語言的故事,我也懶得和他說。
「年姨,到底自己在這兒樂什麼呢?」弘歷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怔了一下,傻傻的瞅著他,只見他仍是滿是期待的笑意,「有什麼好玩的事兒給弘歷講一下可好?」
我左腳踢著右腳鞋上繡著的花苞兒,再右腳踢回來,就這樣有一搭無一搭的動彈著,抬頭回了他的話,「哪有什麼好玩的事兒啊,瞧我天天悶在家里,都快悶死了。」
弘歷仔細的瞧著我,「自從年姨有身子之後,阿瑪就再也不讓您出門了吧?」
我不滿的點點頭,「嗯,現在籠子里的鳥兒都比我自由,你信不信?」
弘歷又那樣溫和的笑,「年姨可千萬別這樣牢騷,阿瑪也是放心不下嘛。對了,」他那亮晶晶的眼楮又直直的看向我,「您這次想要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哪兒是我想要什麼就能生出什麼來的。」說完歪著腦袋看著他,做出一副探究的模樣,「倒是你,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你這樣福相的人,說出來一定管用的。」
弘歷看著遠處的青瓷瓶里插著的梅花兒久久未應答,好像是在認真的想了想,我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就是辦什麼事情都認真,只不過一句玩笑話,也值得他這樣謹慎思索,怪不得以後是要做皇上的。
正在那兒低頭愣神,弘歷卻忽然抬起頭,「年姨,我想要個妹妹。」
「啊?」我為他這麼個答案而感到驚奇,本來以為他會想要個弟弟陪他玩什麼的,卻沒想到他竟然選擇了這麼個答案。「為什麼?」我有些奇怪。
「我希望妹妹長得能和年姨一樣,漂亮好看。」弘歷純淨的聲音引入了我的耳朵,「我希望能有這麼個妹妹,如果真的是妹妹,我以後一定好好疼她。」
我霎那間愣了,頭一次听到弘歷這麼直白的夸獎,還有點接受不過來,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他那無暇的眼神,心里卻有些別扭。但是听到弘歷陳述的理由,卻仿佛是那樣的理直氣壯,讓我分析自己莫名其妙心情的權利都沒有。
我目不轉楮的看著這個還很稚氣的面孔,腦海里卻像翻過小舟的海浪,一波一波的侵襲著我原本清醒的思維。
「年姨,年姨……」弘歷聲聲喚我,我回過神來,立即不好意思的報以一笑。他有些納悶,「怎麼,年姨,您想生個男孩兒麼?」
「不是。」我大而化之的擺擺手,「只要生的是人,不是妖怪,男孩女孩兒都好。」
弘歷簡單的「哦」了一聲。
「女孩兒像我也好。」我竟然看到了弘歷眼中的那一絲看似落寞的模糊情緒,「若是男孩,就像他弘歷哥哥一樣聰明,才華橫溢,那不是更好麼"
听到我的答案,弘歷羞澀的笑了起來。緋紅又蒙上了他的雙頰,顯得更像一個單純明淨的玉人兒。
畢竟還是個孩子,這麼容易被取悅。看到他這樣,我也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來,笑得舒心而又滿足。
「四阿哥,」春穗從門外閃了進來,笑盈盈的看著我們,「四阿哥,您額娘召您回去呢。」
弘歷調皮的向我眨了眨眼,然後轉過頭去正兒八經的擺起了小主子的架子,「去回稟額娘,說我在年姨這兒還有事兒,過會子再回去。」
春穗猶疑的點點頭,之後不安的看了我一眼,我攤開雙手,「那你先去回話吧,弘歷在我這兒沒事兒,一會就勸他回去。」
春穗這才重重的應了聲,快速的走出房去。
看到春穗遠去的背影,我回過頭來看弘歷,發現這孩子正在傻傻的看著我,大大的眼楮里如綠波蕩漾,有一種說不出的慧黠。
「哎,哎」我站過身去,在他的眼前擺了擺手,「醒醒,別傻了。」
弘歷又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額娘就是這樣,看我在您這兒就巴不得我趕緊回去。」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那為什麼不回去?還整天到我這兒來?」
「我喜歡到這里。」弘歷抬起頭環顧了這個房間一圈,「這兒的味道清新自由,和您聊天又沒那麼多的規矩壓力,不像和阿瑪額娘說話那樣,唯恐出些漏子再被人抓住把柄。」
我眯起眼楮舒適的一笑,「你就是來我這兒找躲的吧?尋一個避風港對不對?」
「避風港?」弘歷諾諾的重復了一遍,「也許真是這樣。」接著又對我粲然一笑,「您這個‘避風港’的提法還真的挺有意思。」
我大笑,「我改主意啦,一定要生個女孩兒!」
弘歷不解,怔怔的看著我,「啊?」
「生個男孩,再像你這麼叛逆。整天不在自己親額娘旁邊孝順,卻溜到別人這兒躲說教,這樣的孩子啊……」我故意拖長了尾音。
弘歷果真變了臉色,窘紅了臉,毫無底氣的為自己辯護,「不是這樣……不是……」
我停住了笑意,指指門的方向,「好啦,快回去吧。」
弘歷不情願的站起身,扭捏著身子不願意動彈。
我趁其不備使勁推了他一把,「你再要賴在我這兒,恐怕一會你額娘就親自來請你了。那不是陷我于不義麼?」
「再說啦,你好歹是你額娘親生的好兒子,平常就不常留在家里。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應該本本分分的多陪陪她,這也是為人子女應該做的麼。你這麼大了,也應該知道要做個好孩子是不是?」
弘歷忽地睜大眼楮,好像對我說出這番話感到詫異。看了我半天,這才埋下頭去,連連稱是。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是好孩子嘛!」又親手給他系好披風,整了整帽子,隨他走到了門口,把他送了出去。
已經快出了我的視線,我竟然看見弘歷又回頭看了我這方向一眼,距離太遠,我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只知道他這一眼,好像持續了很長時間。
久久,他才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誰來過了?」胤禛一回來就瞧見了桌子上的兩個茶碗,微微皺著眉頭問。
我為他月兌下風衣,「你的寶貝兒子弘歷。纏了我一下午,末了他額娘來喊的時候,還不情願回去。」
胤禛苦笑,「這孩子倒挺奇怪,整天朝你這兒跑,這點倒是挺隨他阿瑪的。」
我輕輕的擂了他胳膊一下,「說什麼呢你,怎麼什麼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那是我人格魅力大!」
胤禛極為清淺的笑了笑,然後坐在一邊不說話。
我左看右看他的臉色都不對,仿佛又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沉默了許久,胤禛低聲說道,「那伙人又生事了。」
我腦子慢,一下子沒能體會的到他話語里的隱諱意思,「啊?」
「這回恐怕又得一番風雨啊!」胤禛重重的嘆了口氣,「這次太子肯定翻不了身了。」
「那唉聲嘆氣什麼?」我不自覺的接出另一句話,「太子不成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本來不也不是保太子那一派的麼?還在這兒假慈悲……」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胤禛愕然的看著我,我識相的閉上嘴巴,只見胤禛用力攥住我的手,「你瘋了麼?這種話你也敢說?」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忙用手捂住嘴巴,故作驚恐的沖胤禛眨眨眼,「不說了,不說了,全當你沒听見……」說完認真的咽了咽口水,「你瞧,我都咽下去了。」
「罷了罷了。」胤禛松開我的手,「你驚世駭俗的話多了去了,如果論罪名的話怕是一百次腦袋也不夠砍得。今個兒這一句,千萬別在外人那兒說知不知道?」
我點點頭,「那也得有外頭人听我說啊。我天天被你軟禁在家里,連個陌生兔子都見不著,你讓我和誰說去?」
胤禛剛要張嘴反駁,我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輕輕一點,然後繼續打趣他,「你放心好了,整天和我聊天的也只有你的四阿哥,我是不會害他的!」
听了我的話,胤禛立刻張口結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現在正值非常時期。」胤禛輕輕攬過我,「已經看出皇阿瑪有廢儲的意思了,老八他們這幾日正上竄下跳,四處攬絡人心呢。」
我對這種事情很沒有興趣,但看胤禛很有傾訴的,只能耐下心听下去,順便「哦」了一聲表示情緒上的附和。
「他在四處籠絡人心的同時,也少不得要暗地里找機會打擊我。」胤禛頓了頓,「不知道又會使出什麼手段。」
我又是一聲「哦」。
「所以你這幾日要好好的在府里,哪兒也不許去。」胤禛順了順我耳邊的頭發,「還有,其他女人那兒也少去,李氏耿氏他們我已經交代好了,誰也不能來打擾你。你這幾日就忍忍,雖然沒意思的緊,但也比出事情的好是不是?」
我無聊的摳著他衣服上的朝珠,「那這個意思就是我要與世隔絕?」
「嗯,大體就是這樣。」胤禛又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前幾次的事故已經讓我清醒的知道了奪嫡之戰的殘酷,你是咱們府里我最不放心的。本來就單純,還像個傻子似的喜歡到處瞎逛惹事兒,萬一被他們鑽了空子……」
我本來還想「哦」,但听他的話,越來越覺得不是那麼回事,竟然說我是傻子。
于是漲紅了臉,猛然抬起頭,正好磕著胤禛的下巴。「我哪兒有傻的地方了?」
胤禛無奈的看著我,仿佛要把我記到心里去。「好好好,你聰明。」說完又一次扯緊我,「只這一次,為了我,為了咱們的孩子,听我的好不好?」
在他魅惑人的眼神下,我深深的沉溺了下去,竟然鬼使神差的應了句,「好。」
胤禛這才放心的點點頭,「真正的較量,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你也要準備好。」
我再一次重重的點頭,把腦袋深深的埋入到他的脖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