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吃醋
自從爸爸去世以後,我和婆的生活越來越艱難。我不害怕貧窮,但是貧窮帶來的影響卻無處不在,吃穿差一點我都能忍受,但它對自尊心的傷害讓我深感痛苦。十五六歲的年齡,正是青春發育的時期,生理心理細雨無聲地發生著改變。一直穿「百家衣」的我變得敏感和自卑,走在人前,松松垮垮的衣服讓我覺得異常的扎眼,現實的窘迫像蠶繭結絲一樣逐漸束縛著少年的高傲心氣。
我的一群伙伴們家庭都說不上富裕,但是跟我比起來肯定是強出百倍的,跟他們從小一塊長大,一直形影不離。他們對我的幫助就更不用說了,遇到農忙的時候,他們可以不管自己家里的一切也要先來替我們家收拾。從上初中以來,猴子、大彪、二胖還有後來的葉沖都給過我食堂的飯票,憨子甚至將自己的零用錢分我一半。他們給了我太多太多的溫暖。
我經常幻想著在將來某個時候回報他們︰當我賺了很多很多錢的時候,一定要分給他們;當他們遇到危難的時候,我會傾其所有來解救他們……很多時候,我用這種阿q式精神勝利法來慰藉自己那一點可憐的自尊。想著想著,就熱血沸騰豪氣干雲,想著想著就嘿嘿地笑了,所有的不愉快即刻煙消雲散,親愛的兄弟們,未來還有很遠,未來還很渺茫,但是我相信,有這樣一天讓我付出的時候,就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艱難的歲月里最讓我刻骨銘心的也許就是生病。婆對我叮囑最多的話就是多穿點衣服,別著涼了,病了可沒有錢診。我總是不當一回事,嘿嘿,我身體好著呢。
當然,再好的身體也會有生病的時候。
我真的病了,發著高燒,喉嚨里干得冒火,腦袋昏昏沉沉,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最後連上課都快堅持不住了,班主任叫我上醫院看看。
我從學校出來沿著長河邊的樹林溜達了一圈,冰涼的空氣讓我清醒了不少,但還是忍不住劇烈的咳嗽。是啊,窮人是生不起病的,我只能默默地扛著,也許拖一拖,我就會好起來。
一直拖了兩天,病情不但沒見好轉,好像還越來越嚴重了,老師問我是不是去了醫院,我都肯定地說去過了,正在吃藥。後來暈的厲害,我就向惠姐要了鑰匙去她的宿舍休息。
不知道在惠姐的床上昏天黑地睡了多久,等她下班拍醒我的時候,我頭疼地快抬不起來了,看著床下滿地都是我咳嗽吐出的痰,我羞怯地掙扎著要起來打掃。
惠姐心疼地一把摟著我。
細伢兒,都病的這麼厲害了啊!姐送你去醫院。
姐,我沒事……我鼻子酸楚,有氣無力地擠出幾個字。
你莫 !趕緊跟我去醫院!
惠姐給我小心的披上她的呢子大衣,然後不由分說地把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杠上,推著我就往醫院走。
學校還沒有上晚自習,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在校門口出入,這其中也許還有我的同學,怕被她們看見,我趕緊將惠姐的大衣拉到頭上,將自己的腦袋裹得嚴嚴實實的,心里又羞又怯。
上了出校門的大坡,惠姐蹬了上來,一股熟悉的淡淡香味讓我幸福得一陣眩暈。
細伢兒,你可以露出腦袋了!惠姐善意的嘲笑了我一下。
街上的路燈亮了,惠姐帶著我車輪飛轉。
每個街燈都撒下一圈金色的光暈,我們從中間一個一個地穿行,微風輕拂,像戀人一樣溫柔地輕吻著行人的臉龐,頭發明顯感覺到惠姐的呼吸,時間好像靜止了,病菌似乎也忘記了在我身體里的擴張,我忘記了傷痛,心在柔軟的空氣里蕩漾……
真希望從學校到鎮衛生院的路遠一點,再遠一點。
醫生說我咳嗽挺嚴重的,已經引起氣管炎癥了,要想早點好,除了吃藥還必須打針。听說要打針,我頭皮發麻,轉身想溜,卻被惠姐緊緊拽住不放,她說她找個熟人給我打,一點也不疼——她在鎮醫院的確有個當護士的好姐妹莫玲。
莫玲很干脆地叫我月兌褲子,我難為情地扭過身背對著她們解開腰帶,臉上燒的通紅。
哎呀 ,細屁伢兒,還曉得怕丑,深怕被人看到了!褲子再拉下來點!莫玲咯咯地笑。
我又羞又惱,不是怕惠姐生氣,我肯定扭頭就走。
這個伢兒,臉皮薄,你莫撩他了。惠姐怕她真把我激跑了,趕緊打住她並無惡意的調笑。
莫玲打針的技術真的不錯,我一點沒感覺到疼。
打完針,我提上褲子準備走。莫玲卻一邊拉著惠姐的手,一邊示意我再坐一會兒,惠姐也沒有馬上走的意思,看來她們還想繼續說會兒話,我只好按捺住馬上逃走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坐在注射室的長條凳上。
莫玲問惠姐,惠惠,給你介紹個對象吧。
惠惠姐淡淡地笑笑,工作忙的狠,哪有功夫談啊。
不是吧,你忙到連談對象的時間都沒有了啊?莫玲一臉的不相信,惠姐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個莫玲真是八卦,惠姐談不談對象跟你有什麼關系呢?要你管?剛才打針不疼對她的好感開始被厭惡的情緒抵消。
哎,這個人挺不錯的,當兵的,長得很帥,是四營的一個指導員,跟我對象很好的。莫玲還在賣力的介紹。惠姐沒有說話,低著頭,兩只手不安地揉搓著胸前的紗巾。
咯咯咯,還不好意思了!莫玲一陣脆笑,讓我愈加的反感,我兩次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惠姐,請求她馬上帶我離開,但是低著頭的惠姐沒看見。
坐下,個小屁孩子,這麼一會兒功夫就坐不住啦!你給我老實待著,就當在學校上課。莫玲呵斥我,口氣卻不嚴厲。
惠姐趕緊站起來,細伢兒生病了,你莫吼他。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吧,這事以後再說吧。
再坐會唄,我不吼他就是了。莫玲見惠姐真的要走,趕緊惡瑟地給我使眼色,我裝作沒看見,拉著惠姐的手就往門口走,氣得莫玲干瞪眼。
送到醫院門口,莫玲再次拉著惠姐的手苦口婆心地做工作。
你看這樣好不好,周末的時候,我安排你們見個面,合適就繼續接觸,不合適就算了。
惠姐低著頭,沒有吱聲。我很生氣,莫玲大有不答應誓不讓我們走出門的架勢。
你呀,就是臉皮薄,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我看就這樣啦,星期六下午下班以後,我們一起來學校接你哈。莫玲還真是快言快語,很快就自問自答地替惠姐做好了安排。
黑暗里,看不見惠姐的表情,只輕輕地應了一聲,好吧。我心里突然咯 一聲,很痛。
莫玲屁顛屁顛地回院子里去了,我們也推車上了街道。惠姐還要我坐自行車的前面,這次打死我也不同意,最後惠姐擰不過我,同意讓我坐在後架上。
按說打了針,我應該輕松許多了,但是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卻變得悶悶不樂。
我有點生氣。生誰的氣?生惠姐的氣?氣她不該答應莫玲的邀請!但是,但是惠姐又有什麼錯呢?難道她不應該談對象?而且莫玲介紹的那個人,條件還是不錯的……
也許我是生莫玲的氣?這個多事的狗婆,世上那麼多事你不操心,偏要來替我的惠姐操心婚姻大事。唉,可是……我也能看得出來她對她的關心是真誠的。我想起小時候我對惠姐說,我要娶你做媳婦兒,惠姐笑著答應我,大姐姐等著你哈,仿佛就是昨天發生的事,但是現在她等不及了……
這種不好的情緒一直揮之不去,它很復雜,我很糾結,心里難過又不能跟任何人傾訴。細細想想又談不上生誰的氣,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酸楚,就好像本來屬于自己的東西就要被人生生搶走的那種恐懼和無奈。唉,我真是個早熟的孩子!
生活是不盡人意的,盡管我心里一百個不願意,不希望別人搶走惠姐,但也改變不了惠姐最終被人搶走的結局。莫玲的媒人做得很成功,付大哥高大帥氣,彬彬有禮,大家都說他和惠姐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惠姐也變得精神煥發,神采奕奕,跟我們一起的時間漸漸少了。我一個人莫名其妙的失落和吃了一陣子醋以後,慢慢也接受了這個現實,但我從來不叫他哥——
注︰惡瑟地,方言,使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