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22、恥辱的一幕
22、恥辱的一幕
石伢子不明白什麼叫虛偽,但他對人們的虛偽行為卻深惡痛絕。
過大年,貼對聯,明明是把字貼反了,女乃女乃偏說是「福到了」;明明是把餃子煮破了,媽媽卻說是「禍消了」;明明是餓著肚子,爹見人卻說「吃過了」;馬保長整天東游西逛不干活,見了卻問他「辛苦了」;剛才還在罵著亂收費,收費的來了,卻還說收得「不多不多」;明明恨不得把馬保長轟出去,他真走了,還要送到門口說「再來坐啊」——
面對這些問題,他問過女乃女乃,女乃女乃總是說︰「莫管大人事!」
他問過媽媽,媽媽總是含淚訓他︰「小孩子,懂什麼?」
他覺得很委屈。他悄悄地用心觀察著,默默地思考著,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于明白了︰大人們之所以「虛偽」,是因為「怕」。為什麼怕呢?是因為自己弱。因為弱,方才不得不逃避,不得不掩蓋,不得不說話心口不一。倘若自己比那人錢多,比那人朋友多,比那人力氣大,那就可以對他直來直去,有什麼說什麼。有瘌痢頭就叫他「禿子」,頭不正就喊他「歪瓜」,不喜歡他就讓他「滾蛋」,他不對就直言說他「錯了」,也不會有什麼災禍。
想通了這一點,他暗暗高興起來。他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長成了男子漢,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
他心中暗下決心︰當一個強者!當一個比馬保長更強、更厲害的人物!強得讓所有的人仰視,強得自己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強得讓自己喜歡的人都不受欺侮,強得讓自己不喜歡的人舌忝自己的腳!
他暗暗的策劃著,實施著。
他首先廣交朋友,好打架的狗剩,當小偷的六子,老流鼻涕的栓子,禿頭的小四——不管是什麼人,只要願意和他好,他都結為兄弟。同時,他苦練摔跤,學打彈弓,不斷增強武力,以征服更多對手。
他剛剛在村頭練了一陣彈弓。他才練幾個月,已經能在二十步外對靶子十發八中,技術已經超過了比他大兩歲、玩多年彈弓、充當他師傅的狗剩。狗剩認輸,不得不對他以「老大」相稱。
小六子在城里學過「鉗工」,自稱是江湖神偷。石伢子與他打賭,夜間要偷走他穿著的衣服。小六子瞪眼一夜,天明時終于支撐不住,睡了過去。石伢子對著他底下澆了一壺溫水,他以為是尿了床,迷迷糊糊地自己月兌了小褲。小六子不得不服輸,表示願意听他指揮。
……
一個又一個孩子被石伢子用各種手段收服,他成了浪子們的頭頭。
上地偷瓜吃,他會用聲東擊西之計;聚伙打架,他懂得居高臨下的戰術;面對強手,他能夠集中力量,各個擊破;有時候敵眾我寡,他也能恰當組織,適時指揮全體開溜。
他心中很自負,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當頭的料。
他在村頭玩累了,有些口渴。媽媽不準他喝生水,專一給他備有暖壺。再說,當頭得有頭的風度,不能像手下一樣,跑到別人家死乞白賴討水喝。
他走進自家院子,便感到有些異常。
他每天回來,門總是開著的。媽媽總是坐在門口,一邊做針線,一邊總是不時地抬頭向外望著。只要他在道口一拐彎,媽媽的臉上便掛了笑。人說兒行千里母擔憂,但自己行走不過方圓幾里,一次出去不過幾個時辰,母親卻依然在時時刻刻盼著他的歸來。母親把他當成心尖的肉,這一點他是清楚的。
可今天門關著,母親去了哪里?
他走到門口,听到了里邊「撲哧撲哧」的響聲,更是覺得奇怪。
他把目光移向門縫,渾身的血液剎那凝住。
他站起身,緊咬著牙關,嘴唇哆嗦著,手腳顫抖著,好長時間一動也沒動。
他已經十四歲,知道這是干什麼,也知道這是做人最大的恥辱。
石匠爹雖然很丑,媽媽是愛他的,這一點他看得出來;媽媽對馬保長恨之入骨,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這一點他也觀察得清清楚楚。
「媽媽一定是被迫的,她一定在馬保長的身下痛哭!」
他毫不猶豫地掏出腰中的彈弓,選了一枚最大的石子,舉臂拉滿,從破門的寬大空隙中瞄準了馬保長的後腦勺。
馬保長從床上一頭栽倒在地上,鮮血淌了一脖子。
石伢子準備沖進去——菜刀放在什麼地方,他清楚;跳進去,抓起來,一頓亂劈,馬保長就會變成肉餡。但是,他只抬了抬腿,又縮了回去。殺人償命,自賠老本,非強者所為;何況此事公開,媽媽還如何見人?
他收起彈弓,轉身跑開,藏在了一叢樹秧中。直到馬保長倉惶離去,他仍然沒有動彈。
媽媽是無奈的,這一點他能夠肯定。馬保長每次來家,總是說些不三不四的賴話,媽媽雖然當面沒有惱怒,但回頭便淚水盈眶。她委曲求全,為的是這個家,為的是她的兒子。這一回受到如此凌辱,她一定會痛哭失聲的。我不能回去,母親會難堪的。讓她哭一會兒吧,大哭一場,悲傷就會減輕許多。
石伢子等著母親放聲的哭嚎,但是屋里卻沒有一點動靜。
他感到奇怪,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口,向屋子里望去。
媽媽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正坐在椅子上梳頭。她梳得很慢,好像只怕踫斷了一根頭發似的;那頭發梳得像懸崖上的瀑布,遮蓋著雪白的脖頸,披散在圓潤的肩頭。頭發梳好了,媽媽開始慢慢地辮,辮成一個大辮子,然後,挽在頭頂上,挽成一個發髻,扎上了石匠爹給她雕的那支她最喜愛的竹簪。
媽媽頭發盤好了,便站起身來,整理衣服。她拽拽裙裾,拉拉上衣,不讓有一個打皺的地方,石伢子從來沒見過媽媽如此認真地打扮過自己。
「今天怎麼了,是要出遠門,走親戚嗎?」
石伢子正在迷糊,媽媽已向灶間走去。灶間有一根背柴的麻繩,媽媽把麻繩抓在手里,呆呆的,好像在沉思。
石伢子雖說自以為有敏銳的觀察力,一時也猜測不透媽媽在想什麼。
媽媽臉上籠罩著變幻不定的陰雲,像天上飄的霧一樣,叫人難以判斷是由于門縫的光線照射,還是內心痛苦的關系。
媽媽突然一甩手,麻繩像蛇一樣斜竄上去,搭在了屋梁上——
「娘要上吊自殺!」石伢子明白過來,不顧一切地撞開門跑了進去。
孩子已經十四歲,高高大大,像個男子漢,竟然目睹她恥辱的一幕,這是胡氏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尷尬。他無法面對兒子,只能一死來了結。
石伢子猛然闖了進來,胡氏一下子驚呆了。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無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