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玉只帶了百里飄蓬、李霖、楊峰三名侍衛,將喬諾、陶謙等留在家里保護景浣煙母子,並看守那些紫熵影衛。
唯恐子襄經不起顛簸,楊峰趕了一輛馬車,讓子襄躺在車里。
從王府到城門口,一路上有無數百姓駐足,無數驚喜交集的目光追逐著那個挺拔矯健、瀟灑出塵的身影。
陽光照在那張俊美如天神的臉上,優雅淡定的笑容無聲地傳遞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鯤鵬王爺」這四個字如同浪花般一波波向前涌去,溫如玉微笑著向大家致意,心中卻充滿愧疚。
自己與景剴聯手演了一出詐死的戲,欺騙了滿城百姓,賺了多少人的眼淚。他曾經設想過無數次,一旦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在陽光下,長安的百姓必定會憤怒、憎恨,甚至唾棄他。可他沒有想到,當他們見到他死而復生時,所表現出來的竟是那樣自然而真實的喜悅。
他的眼圈一陣發燙,有溫熱的東西漸漸染上星眸,可他拼命吞了回去。
景琰拍馬趕到他身邊,側臉看他,笑得不懷好意︰「哥,你看長安百姓有多愛戴你!滿街的女子都被你把魂勾去了。」
溫如玉哭笑不得,低聲斥道︰「八弟,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景琰聳聳肩,一臉無辜︰「哥,我說的是實話嘛。」
溫如玉只能不理他。
景琰又湊上來︰「你還怕恢復鯤鵬王爺的身份會導致什麼惡果麼?我敢打賭,今日的盛況必定很快傳到皇兄和滿朝文武耳朵里,到時候木已成舟,你想逃避都不可能了。」
景琰說完,見溫如玉回頭看著他,一雙眼楮黑得深不見底,眸光流轉間宛如漩渦般吞盡一切。
「哥,你想什麼呢?你別這麼看著我,我的魂魄都被你吸進去了。」景琰避開他的目光,急切地辯解道,「這件事與我無關,我根本不知道皇上會突然下這道旨意。你今天做了什麼?他從王府回宮後就馬上找了我,命我隨你一起出征。昨晚還好好的……」
一抹苦澀、自嘲的笑容從溫如玉唇邊綻開,語聲如簫音般散落在空氣中︰「我知道,這件事與你無關,是我自找的。我出爾反爾、辜負聖恩。我對不起皇上的苦心栽培,我自作自受……」
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模到身側的尚方寶劍,突然覺得它重逾千鈞,幾乎要將自己的身子拖到地下。
他死死勒住馬韁,穩住自己的身軀。
閉了閉眼楮,再張開時,神情恢復平靜,沉靜的雙眸中波瀾不興。
早朝過後,沐天麒幾乎是用飛蛾撲火的姿勢沖進了乾清宮。一向舉止得體、進退有度的他,第一次失態地瞪著景剴,目光象燃燒的火焰。
「天麒,你今天吃錯藥了?」景剴四平八穩地坐下來,端起太監早就給他倒好的茶,不緊不慢地道,「要不要朕教你什麼是君臣之儀?」
沐天麒被一句話噎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咬咬牙,雙膝跪下去︰「是臣無禮,請皇上恕罪。」
景剴擺手︰「起來吧,有什麼話說出來,別憋得臉紅脖子粗的,叫人看見,還以為堂堂衛國侯要向朕尋釁打架呢。」
看似漫不經心、心平氣和的一句話,卻刺得沐天麒一陣顫栗。他站起來,低垂著頭,雙手在身側握緊,指尖冰冷。
「怎麼沒話說了?」景剴從杯子上抬起眼楮,幽深的雙眸中瞬間掠過犀利的目光。
「皇上,既然你要大哥死,當初又何必費力放走他?」沐天麒深吸一口氣,把話說出來倒反而沒有顧忌了,抬起頭直視著景剴,「大哥才剛為你抓了子襄,你卻這樣對他,就不怕寒了他的心?若被天下人知道,豈非笑皇上賞罰不明、是非不分,是個……」昏君二字硬生生吞了回去。他期待地看著景剴,希望從他口中听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哪怕是一點點真情流露,我和大哥都會深深感激的。可是,皇上你費盡心機為了什麼?對我們這樣忠心的兄弟,你也要運用所謂的帝王之術麼?
自始至終,你有沒有真心待過我們?為什麼剛剛讓我們看到一點希望,你就要親手將它打得粉碎?你放過大哥,幫助他詐死,難道是故意收買人心,施恩于他,好讓他對你心懷愧疚,最後不得不為你去打紫熵?
我曾經無數次開解、勸慰過大哥,可時至今日,你讓我如何為你尋找理由!
景剴的目光掃過沐天麒,抿緊唇,握著杯子的手捏得很緊。
從沐天麒的角度看過去,他臉上刀刻般的線條無比冷酷,一張臉好象包在堅硬的殼里,完全看不到里面的真實。
「你究竟想說什麼?我何曾要如玉死?」他的聲音仍然不慍不火,眼楮卻在慢慢眯上去。
「他中了毒,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可你卻在此時逼他上陣!難道不是要害死他麼?」沐天麒從景剴淡漠的語氣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心頭一片冰涼。
景剴冷笑︰「你怎知是朕逼他的?」
「難道不是皇上下的旨麼?」
「是朕下的旨又怎麼樣?」依然是無動于衷的口氣。
「臣請皇上給個理由!」沐天麒死死盯著景剴,目光中充滿失望、悲憤、痛苦與不平。
「放肆!」景剴拍的一聲將杯子扔到地上,碎片四濺,茶水沾染了沐天麒的衣擺,「你敢這樣跟朕說話?」
「臣不敢!」沐天麒的聲音里明顯帶著賭氣的成分,嘲諷地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皇上眼里,臣等都不過是奴才罷了!大哥為皇上做了那麼多事,付出那麼多,到頭來也不過被皇上當成狗……」
「啪」的一聲,景剴猛的一掌打斷了沐天麒的話。
盛怒中揮出的一掌,打得沐天麒站立不穩,往後倒退兩步,幾乎跌倒。一張白暫英俊的臉上頓時落下五根指印,唇邊溢出鮮紅的液體。
乾清宮中一下子靜到極點。
景剴覺得手臂發麻,君臣共事至今,除了那次沐天麒被洛顏陷害,被他從「林媚兒」床上揪起來打了兩掌,他從來都沒有責罰過他。沐天麒一直是個聰明人,能屈能伸,極懂進退。可今天,他居然為溫如玉象發瘋似地指責自己。難道,他真的覺得自己是那樣冷酷無情的君王麼?
好象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將他全身凍結。帝王的傲氣讓他不屑于解釋,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他緩緩坐下,聲音冷洌如同冬日的冰泉︰「想清楚再跟朕說話。」
沐天麒緩緩舉手,擦掉唇邊的血跡,悲哀地一笑,躬去︰「臣請皇上放臣幾天假。」
「哦,你想干什麼?」
「臣願與大哥同甘共苦。」
「朕不許!」
「皇上!」
「若不想挨板子,你現在就給朕滾出去!」
沐天麒渾身一震,臉色瞬間蒼白,愣愣地看著景剴。半晌,突然跪伏下去,擺好挨打的姿勢︰「皇上想打便打,臣只求皇上開恩!」
「你……你……」景剴指著沐天麒,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一個兩個都想造反麼?」
猛地拍案而起︰「來人!」
門口侍衛奔進來。
「給朕狠狠地打,打到他爬不起來為止!」
杖責的聲音一下下沉悶地響起來。
沐天麒笑得流下眼淚︰「大哥,你真傻。你這樣死心塌地、殫精竭慮,丟了自由、丟了自我,一次次命懸一線,到最後也許死無葬身之地,你值得麼?」
景剴坐在他面前,冷冷看著他。冰山般的臉上沒有一絲溫情。
卓寧侍立在旁邊,忽然發現,景剴的右手緊緊握成拳,指甲嵌進掌心里,血慢慢洇出來,滴到他龍袍上。
卓寧嚇得捂住嘴巴。心中暗道︰今天是怎麼啦?皇上與侯爺都瘋了不成?
直到張夕照聞訊過來求情,景剴才放過沐天麒,喝令侍衛將他送回府去,命他禁足一個月,不得離開京城半步。
張夕照親自將沐天麒送回去,安慰他一番。兩人俱是心情沉重。
等張夕照一走,沐天麒草草處理好傷口,命追風駕了馬車,帶著逐電一起趕赴邊關。
鯤鵬王府,沉淵從書童秦箏口中听說溫如玉出征去了紫熵,不顧自己傷勢未愈,求得喬諾同意後,匆匆策馬追出長安。
梅如雪將自己泡在嬛宮中,苦苦地在如山的醫書中尋找解毒良方。
夕陽斂盡最後一縷余輝時,梅如雪看到一個明黃的身影出現在自己身邊。
「雪兒。」景剴的目光落到梅如雪蒼白的臉上,僅僅一天半時間,她看起來那樣疲憊、憔悴,唇上起了一圈水泡,原先明亮的眼楮失了神采,變成暗灰色。
「你把自己累壞了,慢慢來,不要著急。」景剴心痛地將梅如雪摟在懷里。
「你不知道……」梅如雪幽幽道,「大哥他不拿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可他再也熬不起了。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況有多嚴重,這天蛛絲之毒……是我生平僅見,連天山雪蓮都無法化解它。雪蓮只是暫緩了它的毒性,但它就象深埋在地底的火山,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噴發出來,毀滅一切。
毒性已侵入大哥的任督二脈,一旦運功便會受盡痛苦的煎熬。我在王府時不敢將實情說出來,只能安慰浣兒大哥沒有生命危險。
可我真的好害怕……我恨自己,為什麼進宮後我不多煉些解毒的藥丸,那樣便可以為大哥緩解毒性,延長生命……」
「雪兒,雪兒。」景剴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不必擔心。如玉吉人自有天相。過去多少災難他都扛過來了,這次也不會有事的。」
梅如雪抬起頭來,微微笑道︰「是的,我若這樣脆弱,反倒增加他的負擔。我明白我該怎樣做了。」
景剴無聲地嘆息︰雪兒,朕該告訴你如玉已經離家的消息麼?朕這樣逼他,究竟是對還是錯?
如玉,朕希望你愛惜自己。為了活下去,為了找到解藥,你一定要將紫熵拿下來。
同天晚上,客棧中。
百里飄蓬為溫如玉與子襄煎好藥,送到溫如玉房間時,發現李霖守在門後,而溫如玉坐在床上,周身被霧氣籠罩著。衣領微微敞開,露在外面的肩、頸與胸的部位好象透明的一般,隱隱可以看到皮下的筋絡,竟是泛著一層淡淡的黑氣。
而溫如玉分明在忍受著極度的痛苦。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凝結成霜,臉色白得似雪,緊抿著嘴唇,閉合的雙眼下睫毛猶在顫動。
房間里的空氣與外面相比一個冬一個秋,李霜裹了件厚厚的大氅。
「公子毒發了麼?」百里飄蓬悄悄問李霖。
「還不是為了那個子襄?剛才毒發起來痛得在床上打滾,王爺為救他又用了真氣。堪堪將子襄的毒逼住,自己便受不了了,只能回來練寒玉功。」
「哦。今天走得匆忙,公子都沒服藥。希望這藥喝下去,他會少受點苦。」
「對了,你有沒有在子襄的藥里下點什麼?」李霖向百里飄蓬擠擠眼楮。
百里飄蓬瞟了一眼溫如玉,壓低聲音道︰「我給他下了點蒙汗藥,這小子一臉邪氣,簡直是個妖孽。只有楊峰守在他屋里,我怕他遭了暗算。所以還是讓這小子乖乖睡一覺比較好。」
李霖笑道︰「飄蓬哥真是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小子有斷袖之癖,居然喜歡自己的兄長,絕不是什麼好路數。」眼珠一轉,忽然一臉詭秘的笑意,聲音更低,「我們王爺貌比潘安,若是生在紫熵,不知道……」
忽然見百里飄蓬神色有異,愕然回頭,見溫如玉正站在他身後,含笑看著他。
「王爺,屬下該死……」李霖漲紅了臉,撲通跪下去。
「好了,我是那麼可怕之人麼?快起來吧。」溫如玉笑道。
「屬下不是怕王爺,而是王爺高貴得象雲中的神仙……」李霖囁嚅道。
溫如玉忍俊不禁,拍了一下他的頭道︰「死小子,剛剛還拿我打趣,現在倒用這種話來哄我。去幫我準備熱水,我要洗個澡。」
「是,王爺。」
溫如玉端起藥碗︰「飄蓬,你武功最高,今晚便與英王千歲住一個屋,負責保護他吧。」
「屬下遵命。」百里飄蓬躬身應了,又忍不住問道,「公子你覺得好點了麼?」
「我沒事,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