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午後，風輕，日暖。
所有的陰霾都已退淨，天空露出難得的澄碧。
為了給巫子奇與驚風療傷，蒼夜等人早早地便投宿了。
琵琶骨被穿透，一直關在陰暗的地牢中，兩人的傷口都已化膿，撤掉鐵鏈時將傷口再次撕破，帶出血來，觸目驚心。
腐爛、翻卷的皮肉猙獰恐怖，還帶著刺鼻的腥臭。
「夜公子，我們來照顧驚風，你去侍候老爺吧。」百里飄蓬善解人意地低聲對蒼夜道。
蒼夜點頭︰「拜托兩位哥哥。」
浴桶中熱氣騰騰，蒼夜扶起巫子奇，小心翼翼地為他解去一層層衣服，抱他進浴桶。然後拿起浴巾，輕輕為他擦拭身子。
巫子奇閉上眼楮，默默感受著熱水騰起的蒸汽撲面而來，四肢百骸都放松下來，雖然傷口還在疼痛，卻已經不那麼深刻了。
兒子細長的手指夾著柔軟的浴巾，緩緩在他背上滑動，使用的力度恰到好處。從上面一點點往下擦，當踫到鐵鏈穿透的傷口時，那只手頓住，有些顫抖，然後更加小心地擦過傷口的表面。
饒是如此，巫子奇還是痛得一縮。
「對不起，爹。」溫潤的聲音在耳邊低語，恭順地、乖巧地，听來就象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巫子奇的兩條劍眉微微蹙起來，這少年就是自己的兒子麼？那個在赤燕王宮中當著獨孤父女的面痛斥自己，看著自己滿臉輕蔑與不屑的兒子？
為何時隔沒多久，他的態度變化如此之快？
「夜兒，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你不是恨我麼？為什麼現在又肯認我了？」巫子奇沒有睜眼，聲音中透著一絲疲憊、一絲放松後的愜意，以及一絲被兒子侍候著的自豪感。
身後的手又是微微一頓︰「是大哥教導了我。」
「大哥？你是說如玉？」
「是。」
「你為什麼不肯叫他師兄？難道你心里仍然不承認我，只是因為如玉才……」
「不是。」蒼夜連忙解釋，「我只是將大哥當成了親兄弟，叫大哥更加親切。在這世上，除了娘，大哥是對我最好的人了。」
巫子奇苦笑了一下︰「那個傻小子……」
蒼夜分明听出父親語氣中的寵溺與贊賞，忍不住露出微笑。
「夜兒，你什麼時候學了驚鴻劍法？」巫子奇問道。
「是……大哥教的。孩兒與他一起被子墨軟jin于睿王殿時，大哥教了我爹爹的驚鴻劍法與驚鴻掠影身法，還有‘返璞歸真’內功心法……那時我被子墨廢了武功，大哥教我這個，是想幫我恢復功力。」
「難怪我剛才見你用驚鴻劍法殺人。你這孩子，渾身都是殺氣，和如玉完全不同呢。」巫子奇淡淡地道，聲音听不出是責怪還是贊賞。
蒼夜輕笑道︰「爹怕是沒有見過大哥殺人吧？別看大哥平時溫文爾雅，可其實他就像一把藏在匣中的利器，一旦出鞘，便能發出耀眼的光芒。正因如此，他才能滅了烏薩與紫熵。我想……赤燕也很快要亡于他手了。」
巫子奇猛地睜開眼楮，聲音陡然提高︰「你說什麼？他又滅了紫熵？」
蒼夜被嚇了一跳，惴惴地看著父親︰「是啊。孩兒被軒轅青龍下了噬血離魂散，在藥力驅使下，幫助獨孤煌奪下南郡，殺了很多康朝將士與百姓。後來，大哥來了，他救了孩兒。現在，大哥正在南疆與獨孤煌打仗。在此之前，他剛滅了紫熵。」
巫子奇一掌拍在浴桶上，觸動傷口，痛得自己一抖︰「這個混帳東西！他這輩子要造下多少殺孽！老夫一直當他君子，剛才還表揚他，誰知……他的雙手竟染下這麼多血腥！」
「爹！」蒼夜連忙為溫如玉辯解，「大哥忠君報國，憂國憂民，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願濫殺無辜的。紫熵與赤燕都有侵吞康朝之心，所以兩國國王都想拘jin大哥。爹你不能怪大哥，當初康樂帝逼他去打閼脂，他為了抗旨，甚至自己斬斷了右臂。若不是命運捉弄，他不會……」
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蒼夜看到父親已經在氣得發抖。
「這個畜牲！」巫子奇的臉黑得就象鍋底一樣，「他竟愚忠到這種地步，好好的人，自己砍了右臂！他對得起生他養他的父母，對得起我麼！等我見到他，非要狠狠責罰他一頓不可！」
「爹……」蒼夜的心猛地一沉，一時無語。默默為巫子奇擦干淨身子，扶他起來，替他穿好衣服，扶他上床。然後一邊為他擦著膏藥，一邊求情道，「爹爹息怒。大哥是被逼無奈，他這人一生都在為別人犧牲自己，爹你還忍心罰他麼？」
巫子奇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喃喃罵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第一次他中了烏薩的孔雀魂之毒，我去救他時就該逼他離開朝廷。都怪我一念之差，竟容他留了下來，以至于事情演變到現在這種地步……」
蒼夜知道父親雖然一臉憤怒，但心里其實是極疼溫如玉的，所以由著他罵，唇邊淺淺含笑。
等為巫子奇上好藥，包扎好，他轉身倒了一杯茶，走到床前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去︰「孩兒不該在赤燕王宮中對爹出言不遜，惹得爹一怒而去，才會被南疆四聖抓到玉龍山來。孩兒不孝，忤逆了爹，孩兒罪該萬死。請爹重重責罰。」
巫子奇看著兒子帶著懺悔的表情跪在自己面前，一雙星眸澄澈如水，俊美絕倫的臉上猶帶著尚未褪盡的清純，心中不jin再次一酸。一手接過茶杯，另一手伸出去，撫著他的頭發，柔聲道︰「爹沒有生你的氣。爹那次打你……是做給獨孤煌看的。爹想騙過他，故意出城，然後回過頭來再伺機救你。誰知……他卻派南疆四聖帶人去追殺我……」
蒼夜的雙眸中剎那間掀起層層波浪，淚水迅速盈滿眼眶，情不自jin地叫道︰「爹……」聲音盤旋在喉嚨里，漸漸轉成嗚咽。
「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哭啼啼地！」巫子奇一聲喝斥，將蒼夜的淚生生逼了回去。
巫子奇卻沒有讓兒子站起來，盯著兒子的臉，目光沉下去，一字字語重心長地道︰「夜兒，你恨爹、怨爹、不肯認爹，這些爹都能理解，爹不怪你。可是……爹絕不允許你欺騙自己的父母，你明白麼？」
蒼夜一怔，臉色漸漸發白︰「孩兒不敢欺瞞爹娘……」
「是麼？」兩個字問得鄭重，巫子奇的眼楮慢慢眯起來，「剛才你殺赫離派的人時，我在前面看得分明。夜兒……你殺人毫不手軟，你以前必定殺過很多人，是不是？」
蒼夜猛然抬起頭來，惶恐如陰影般一閃而過︰「爹……」
「是不是？」巫子奇再問。
「……是……」蒼夜垂下頭去，聲音變得軟弱無力。
「你在紫熵究竟是干什麼的？」
「娘知道的，孩兒是子墨的影衛。」
「那麼後來到中原之後呢？你真的只是為子墨收集中原武功麼？」巫子奇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蒼夜，直射到他心里。
「我……」蒼夜的頭垂得更低，再也不敢抬頭看父親一眼，一陣顫栗從心頭滾過，惶恐猶如蛛絲……
「夜兒，雖然為父一直隱居在巫山，很少涉足江湖。可要查出你的真實身份，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我只是不想這麼做，我們……是父子，不是麼？」
巫子奇痛心的聲音象重錘敲在蒼夜身上，他渾身的肌肉開始痙_攣︰「爹……孩兒沒有騙你，請你相信……」努力控制著聲音中的顫抖，他不想讓父親為他擔憂。
「夜兒！」巫子奇伸手抬起兒子的下巴，逼他與自己對視，眼里的顏色更黑、更深，「你若不肯說，便不要認我這個父親！」
「爹……」蒼夜痛苦地閉上眼楮，聲音從喉嚨里硬擠出來，「子墨一心想吞並康朝，他作好了兩手準備，一方面制造武林混亂，將中原武林控制在自己手中；另一方面收買朝廷要員，為他賣命。所以……孩兒奉他之命，在中原成立必殺堂，行刺中原武林各大門派的掌門，將各大門派吞並或吸收進必殺堂……孩兒殺了很多人，罪孽深重……」
巫子奇沒有說話，室內忽然沉默到近乎窒息。
蒼夜終于忍不住睜開眼楮，接觸到巫子奇的目光，他不jin一陣心悸。
「原來，你就是必殺堂主？」巫子奇的聲音已經變調，臉上的神情充滿震驚、憤怒、不敢置信，以及隱隱的恐懼。
父親這樣灑月兌無羈、游戲人間的人，也會害怕麼？這樣的表情，象鈍刀般割著蒼夜的心。痛到麻木。
「是。」他咬著牙，輕輕答了一聲。
「啪」的一聲，巫子奇一巴掌狠狠打在蒼夜臉上，蒼夜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痛，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
他的身體晃了一晃，另一巴掌反手打過來，將他打得倒向另一邊。
他感到嘴角已經破了，溫熱的液體從嘴角流下來。
努力跪直身子，他看到父親的目光象利箭一樣射在他臉上，仿佛要將他千刀萬剮……
而父親的臉色更加蒼白，是因為動手打他，用盡全力，扯動了傷口吧？
「你竟然是必殺堂主？你竟然是必殺堂主？我听人講過你很多事……別人叫你妖孽，你用你那張妖孽一般顛倒眾生的臉去殺人……你視人命如草芥……想不到，必殺堂主原來就是你，原來就是我巫子奇的兒子！哈哈……哈哈……老天爺真會開玩笑……」巫子奇的聲音悲愴而痛苦，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然後一陣猛烈的咳嗽，鮮血順著他唇角流下來。
蒼夜嚇得手腳冰涼，連聲喊道︰「爹爹息怒！爹爹息怒！爹受了重傷，此刻不宜動怒。還請爹爹保重身體，否則……孩兒萬死莫贖其罪……」
巫子奇咬緊牙關，卻仍然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嘴唇發白，微微蠕動著，想說什麼，卻終于說不出話來，只是愣愣地瞪著他。
蒼夜見此情景，心痛欲裂，揮掌往自己臉上打去，一邊打一邊哀求道︰「是孩兒該死，請爹息怒。等爹身體好了，怎樣責罰孩兒都可以。只是現在不要生氣……」
清脆的掌聲不斷響起，蒼夜白玉般的臉頰已高高腫起。
巫子奇閉上眼楮，強忍著胸中翻江倒海般的痛楚，手指死死握緊身上的棉被。
房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正是驚風。緊接著後面百里飄蓬與沉淵也沖了進來。
驚風渾身無力，軟軟地跪倒在地，叩下頭去︰「老爺……你饒了公子吧。他是身不由己，被逼無奈的。老爺若要責罰，屬下願意代替公子……」
百里飄蓬與沉淵也跪了下去。
百里飄蓬目注巫子奇，懇切地道︰「請老爺莫要責怪夜公子。此事屬下也曾听公子提過，公子道夜公子身世淒涼，從小受盡屈辱，他做的一切事都是情有可原的。雖然公子沒有解釋清楚，但屬下相信，公子既然說夜公子情有可原，夜公子便沒有罪。老爺與夜公子好不容易父子相認，請老爺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吧。若有什麼事，我家公子自會全力以赴地幫助老爺與夜公子的。」
沉淵也道︰「是啊。老爺，公子與夜公子情同手足。為了讓老爺父子相認，公子煞費苦心。請老爺莫要辜負了公子的安排啊。」
巫子奇看看兩人，看看一頭冷汗、臉色憔悴的驚風，再看看兩頰腫脹、唇角流血的兒子，漸漸壓下心中洶涌的波瀾，慘然笑起︰「你們以為……我心腸很硬麼？我自命瀟灑不羈，不受世俗牽絆，可事實上……我沒那麼超月兌。我是人，更是父親。我愛自己的兒子，我也有私心。我不能看著我的兒子成為武林公敵……你們只看到我責打夜兒，可你們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巫子奇一直是個獨來獨往、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他不喜歡熱鬧、不喜歡與人敷衍，他惜言如金。
能夠對百里飄蓬他們說出這些話，對他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蒼夜呆呆地听著巫子奇動情的話，心中象白抓撓腸般難受，伸手握住父親的手，澀聲道︰「是孩兒不孝，孩兒不敢求爹原諒，只求爹保重自己。孩兒將爹送回巫山後，便自己離開，絕不連累爹娘……」
「你！」巫子奇幾乎又要忍不住一掌揮上去，咬牙忍住，指著蒼夜道，「你以為我是怕你連累麼？你是我兒子，縱然為你死了，爹也是心甘心願的……只要你俯仰無愧，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爹為你干什麼都是值得的。如玉說你身世淒涼、受盡屈辱，你究竟還發生過什麼？還有什麼事是你不能對爹說的？」
「爹……」蒼夜心中酸楚，欲言又止。
巫子奇費力地擺手︰「你們都起來。」
「是，謝老爺。」
「夜兒，你也起來。」
「爹答應不生氣，孩兒才敢起來。」蒼夜低聲道。
驚風詫異地看著蒼夜，此刻的公子竟然帶著幾分撒嬌的味道，他還是他們那位冷酷無情的必殺堂主麼？
巫子奇的心一下子軟下去，幽幽嘆息︰「傻孩子。起來吧。」頓一頓，又道，「這一路上，你要將你所有的事都講給爹听，不許有半點隱瞞！還有，從此你把蒼夜這兩個字忘掉，爹要你改名字。」
「是，孩兒遵命。」
「你想叫什麼名字？」
蒼夜腦子里靈光一閃，忽然想起與溫如玉在忘塵居初見那次，溫如玉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我沒有名字。如果一定要有個稱呼……請叫我風吧。」
「爹，我想叫巫夜風。」
巫子奇點頭微笑，伸出手來。
蒼夜靠過去，被巫子奇緊緊摟在懷里。
三名侍衛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笑容。
這個蒼夜，不，從此叫巫夜風，其實還真是一個善良單純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