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門來,晚風一吹,汪大明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才意識到還不太冷的天氣龍書記家中已經開了很高的空調,出門一時反而不適應了。坐在回家的的士上,姚冰興奮不已,一路上都在給父親打電話匯報和老首長見面的細枝末節。而汪大明想到當時自己受寵若驚的樣子,不由得在心里生出一點點羞慚。
一周後,岳父決定去北京「散散心」,讓汪大明和姚冰陪同。汪大明幫著將大箱小箱的名家書畫、巨幅湘繡和菊花石等往車上搬,他不解地問姚冰︰「老爺子這是去參加藝術展?」姚冰一臉神秘地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汪大明這才驀然明白自己的愚蠢,但凡官場中人,未窮途末路到蓋棺論定者,其所從事的活動,無論高雅如寫詩作畫、填詞賦曲、收藏雅鑒,還是平常到迎來送往、喝酒行拳、打嗝放屁,始終都月兌離不開權欲的潛在牽引。前些年省會來了個照相師傅出身的市長,結果全市幾乎所有的市直機關都大辦攝影展,所有市報、市刊都增開「攝影之頁」、「新視覺」專欄,開篇無一不是市長大人的新舊作品。不少局長、縣長、區長有事沒事找上門來討教攝影藝術、成像技巧,更有一些流浪詩人、落魄藝術家和小報記者時不時來請他題個字、寫個序或者毛遂自薦要幫市長大人整理「作品集」、「自選集」。還有一些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和學術期刊編輯潛心研究該市長先生作品之思想特質、時代包容性、藝術內涵之類的學術課題。
汪大明還曾听在報社做記者的朋友耿達不無調侃地說過一則趣聞︰某市委書記偶然心血來潮,檢查6歲小孫子的作業,隨即對小孫子做了「三個堅持、四個把握、五個突出」的即興指示。事後,該書記對自己精闢的理論概括無不自得。第二天出席「某某工作會議」時便照搬來這「三個堅持、四個把握、五個突出」,秘書們如獲至寶,當即加以整理,于是便成了該書記學習中央某某精神的重要心得,因此而上了省報理論版的頭條。由此可見,對于官場中人來說,即便小到檢查小孫子作業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兒,其意義也絕非停留于檢查本身,而與官場榮辱、仕途沉浮有著不可低估的關聯。
到北京的當晚,岳父即抱著賓館的電話四處預約去拜訪同鄉要人。很快,帶來的那一大堆藝術品被汪大明東家三件西家五件地送了出去。也只有在那些要人家里,汪大明才第一次發覺岳父熱情、健談、風趣的一面。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岳父在廳里是人人都敬而遠之的「馬列小老頭」,岳父這一點倒是和龍書記十分投緣。在成為姚府乘龍快婿之前,汪大明私下里听不少人談論過姚廳長的不怒自威。在他身邊的人常常備感威嚴之外的壓抑,廳辦公室的徐主任一度十分消沉,甚至有過自貶身價去下屬二級機構的念頭。據他一次酒後倒苦水︰自進入廳辦以來,雖然差不多天天與姚廳長見面,但姚廳長似乎從來都沒拿正眼瞧過他。向姚廳長請示工作或遞送文件,姚廳長總是邊做其他事邊愛搭不理地說一句「知道了」、「放那兒」、「再說吧」。但也有人說徐主任是心理作用,姚廳長農民出身其實並不擺架子,他身上的威嚴之氣是與生俱來的。先前和汪大明同辦公室的丁副處長一次戰戰兢兢地匯報回來,進門就高山仰止般地嘆服道︰「姚廳長到底是姚廳長啊,天生就有領導的神威!」那神情汪大明始終記憶如新,並不禁聯想到魯迅筆下某人的感嘆︰「到底是官人啊,打我一耳光都這麼響亮!」
譚首長是岳父這次北京之行的主要拜訪對象,听說省里「姚案領導小組」負責人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賈東生就是譚首長當年在北方某省當書記時一手栽培的。至此,汪大明才明白龍書記讓岳父「多出去走動走動」的深遠意味。姚冰告訴汪大明,如果沒有龍書記的面子,像父親這樣級別的人在北京要見譚首長的秘書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姚冰的這一假設還真震住了汪大明,雖說此前也听過「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的民謠,但堂堂一個廳長求見首長秘書都不夠格的說法才讓他真正明白什麼叫京城的官。一個笑話說就連□□守公廁的都統管著全中國守公廁的,這叫皇城的蛤蟆大過鄉下的牛。
姚冰的說法果然不虛,汪大明留心到,在譚首長的客廳里,一向老到沉穩威儀十足的岳父居然拘謹得像個剛進城的村干部,只敢淺淺地欠坐在高檔真皮沙發上。連保姆送上一杯茶來,他都要客氣得近乎謙卑地點頭哈腰,連聲說「謝謝,謝謝」。待到給首長展示齊白石的《落霞柳鷺圖》、徐悲鴻的《逸梅清枝圖》、張大千的《仕女圖》時,譚首長親自靠過來,岳父竟緊張得手腳都微微顫抖。但可以明顯看出,對這些聲名顯赫的名作,見多識廣的譚首長顯然並不上心,只是禮貌性地點點頭,偶爾「嗯」上一兩聲。
最後,岳父從一個瓖金嵌玉的精致匣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畫卷來,放在桌子上,展開一看,竟是宋徽宗趙佶手繪的稀世名作《雪山歸棹圖》!
譚首長的眼神馬上為之一亮。
岳父謙恭地說︰「宋徽宗的字畫雖然久負盛名,但傳世較多,也難稱千古罕見。不過,他好畫鳥雀人物,畫山水倒並不特別上心,也正因此,坊間也就難得一見。據說獨此《雪山歸棹圖》倒還有值得一藏的可能。」
看得出譚首長是個丹青行家、翰墨里手,待用放大鏡細細地鑒別了真偽之後,他顯得很興奮,一個勁地說︰「好!好!怪不得老龍說你是此中人物。」
岳父一個勁地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只是家父喜歡收藏,踫巧又與一些書畫名家和收藏名家略有往來,所以偶然也能收藏些尚算入眼的。早就听龍書記說首長您才是真正的鑒賞大家,家父去世後,這些藝術品在我這個粗人手里是被埋汰了,正好這幾天我來參加一個藝術交流會,順便帶了來,我想再不讓它們被真正的行家所收納就是我的罪過了!」
譚首長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這幅畫卷,又退後幾步,邊搖頭晃腦地仔細觀賞,邊認真地說︰「這些都是稀世珍品,我可不能佔你的便宜。」
岳父趕忙解釋︰「藝術在行家手里才是珍品,在我們這種俗人手里卻糟蹋得很。再說當年家父收藏時,行情並不貴,有的還因為友情的緣故根本不曾花費,所以實在不必提什麼佔便宜的事。」
首長一邊呵呵地笑著,一邊堅持道︰「那不行,錢還是要付的。」
這時,岳父突然變戲法一般掏出一張上等宣紙來,畢恭畢敬地請譚首長題字︰「都說首長是當代王羲之黃庭堅,黑市上一個斗方就要賣到好幾萬,以後還不知會怎樣漲。要是首長賞臉給寫幾個字,那才真正是我姚某人佔了大大的便宜呵!」
恭維作家莫過于說他的書有了盜版,恭維書畫家莫過于說他的書畫形成了黑市。果然,即使是首長也不能免俗,在推讓間,首長已經蘸墨提鋒︰「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十四個大字清竣奇突,果然別有神韻。岳父帶頭鼓掌喝彩,汪大明也是贊不絕口。
首長又自我欣賞了一番,隨後落款︰「錄陸放翁詩以贈瀟湘墨客姚振國先生。」加蓋印鑒,讓秘書拿一邊去烘烤晾干。似乎是信了他的書法真有個黑市價,首長沒再提付岳父畫錢的事,同意留下《雪山歸棹圖》,說是賞玩幾天之後再還給他們。其余那幾幅則讓他們帶回去。汪大明松了一口氣,心想誰說送禮的人都是逢場作戲,岳父這會兒肯定是誠心誠意地巴望首長收下,即使不指靠人家幫忙,也圖一個攀龍附鳳心理的自我滿足。
果然,岳父自始至終沒有談任何有求之事,只順著譚首長的話頭天南海北地瞎扯。因了書畫的關系,岳父沒有了一進門時的拘謹和緊張,語言也流暢了許多。
「小賈在你們那兒干得怎麼樣?」直到他們準備告別時,首長才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岳父眼楮一亮,趕忙說賈書記年輕有為很有政績,群眾反映很好,特別是去年的……岳父還要繼續匯報下去,秘書拿了晾好的字幅出來,首長便打斷了他的話,也不起身,伸手請他們走好,岳父于是將一大堆涌到了喉頭處的好話硬生生給咽回了肚中。
回賓館的路上,岳父顯得格外興奮,一個勁地說首長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字畫好歹立馬就鑒別出來了。岳父的臉上滿溢著激情,破例和汪大明話多起來,甚至還主動問起汪大明今後的打算。
見了姚冰,汪大明十分不解地問她︰「以前怎麼沒听說你爺爺是個大收藏家啊?」
姚冰愣了愣,說︰「我爸都是農民出身,我爺爺哪里會是什麼大收藏家?他收藏犁耙鋤頭還差不多!」
汪大明忍不住啞然失笑,也不說破岳父的謊話,只問︰「那你們家哪來那麼多名人書畫?」
姚冰一下子明白了汪大明所笑為何,打他一拳,自己也止不住笑起來。她告訴汪大明,這次帶來的書畫、湘繡、菊花石,除了部分是先前別人送的以外,不少都是自己掏錢買的,總花費達350余萬元。汪大明吃了一驚,問哪來那麼多錢。他知道文化廳是個清水衙門,岳父為官也還算清廉,況且因為在「雙規」期間到處托人活動,已經花費不少,家里並沒有多少積蓄了。
姚冰嘆了一口氣,告訴汪大明父母掏空了這麼多年所有的積蓄,甚至連母親的私房錢都全部貢獻出來了,她也將和汪大明的存款全部拿了出來,還以房子作抵押在銀行貸款55萬。
汪大明有些責怪她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也該和自己通個氣,再說岳父花這麼多錢是不是值得只有天曉得。
「你不知道,這次處分如何定性對父親實在太重要了。」姚冰幽幽地說,「父親已經55歲,如果這次僅定性為紀律問題,處分完他還可以換個廳局再干上一屆。更關鍵的是,父親人在官場不能輸掉這口氣,一旦給人坐實了,到死都抬不起頭來。萬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上綱上線,父親的政治前途落空不算,就是判刑坐牢也說不準。所以,這種關鍵時刻父親不得不孤注一擲,賭上一把!從你今天說的情況來看,我想,父親很可能是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