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蕊走去蘇安琪門前，輕輕敲了敲門，听到里面問道︰「誰？」知道蘇安琪沒有睡，于是隔著門輕輕說道︰「姑娘，是玉蕊。」
蘇安琪打開門，問玉蕊︰「什麼事？」
玉蕊笑眯眯說道︰「姑娘，吳太請您過去說說話兒呢。」
蘇安琪此時已換了一件白色棉質長睡衣，听得如此說，返身回去披了一件薄荷綠的紗質長外套，順手帶上門，跟著玉蕊走進了吳太的房間。
這時吳太已經卸了殘妝，丫頭正幫她把盤得死緊的發髻散開，她從鏡子里看見蘇安琪進來了，便讓丫頭們都出去，自己在腦後模索著拆下發針。蘇安琪走過去幫她散開了頭發，她順手拿起梳妝台上的梳子一縷一縷梳起來，隨口說道︰「我都有白頭發了，其實也不過三十五歲。年輕的時候，我的頭發極黑，模樣又比別人好些，那時候我在滬原，提到我吳美蓁，誰不賣我幾分面子。人都說‘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真實是這個道理。在我最風光八面的時候，便認識了那個魔頭。因了他不願我與別的男子見面，我閉門謝客再不做先生，隱姓埋名遷來了京州。他待我倒是好，只是他老婆孩子視我如仇，我一直不得進門。四年以前，他忽然就得了急病撒手人寰，走得急，什麼也沒給我留下，他兒子自是不會給我半個子兒，好在他活著的時候待我並不薄，我只得將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體己拿出來，在這京州城住了六年，竟沒有半個好友，我又不會做別的營生，只得托了他以前的一個老下屬幫忙，才開起這間書寓來。好在他這位下屬還很照顧我，因此我這生意也做得四平八穩，沒有人來找我的麻煩。」
蘇安琪一直立在她身後靜靜听著，吳太從未對她說過自己的事，今日這一番傾訴，只怕是因為晚間在章府的遭遇，吳太回頭見她溫順地站著，對她展顏一笑，眉眼間仍看得出當年該是什麼樣的如花美眷，難怪那男子會不願她與別人相見。吳太將手中木梳交給她︰「幫我把背後的頭發梳一梳。」
她接過梳子，慢慢替吳太梳起來。
吳太從鏡子里看著她，笑得異常溫柔︰「安琪，你肯定不知道，當年在大雪封天的那個晚上，我為什麼鐵了心要救你？」
蘇安琪在鏡中與她對視，緩緩搖了搖頭。
吳太將目光投向鏡子背後打開的窗，窗外是星光點點的夜空，她緩緩說道︰「我小的時候，家里很窮，八歲那一年，家鄉鬧饑荒，爹娘帶著我和妹妹逃荒逃到清河縣，結果那里也在鬧饑荒。我們好久沒有吃過像樣的東西，爹娘把能吃的東西都給我們吃了，結果他們自己餓死在逃荒的路上。那時是冬天，娘說在樹下歇一會，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妹妹抱著娘的尸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天上下了大雪，我們只穿了破爛的夾衣，我想拖著妹妹找地方取暖，妹妹不肯松手，我狠下心，咬緊牙關打了她一個耳光，要拽她走，她哭著說︰‘我走不動了，姐姐，我走不動了，我要跟娘在一起娘馬上就會醒過來抱我走的’我當時已經絕望，知道我們是活不成了，其實我也走不動了，我抱著妹妹默默流淚，雪越積越厚，開始我還冷得打顫，後來只覺得越來越困，最後我就睡著了。」蘇安琪沒想到吳太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心想原來是觸景傷情。吳太仍舊呆呆看著窗外某一點，眼中早已淚光盈盈︰「後來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睡在溫暖的床上，救我的是後來我的書寓老板，她說當時雪積得沒了腳踝，只听一個小姑娘微弱的聲音喊著姐姐，她聞聲走近，發現妹妹趴在我身上，給我擋著雪，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我，一聲聲喚我，其實她也已奄奄一息。見有人走近，她伸出小手抓住來人的袍角，求他們救姐姐。」吳太抬起手腕擦了擦淚，回頭看向蘇安琪︰「當時看到你倒在樹下，我只覺得像是妹妹。所以無論如何要救活你。」
蘇安琪靜靜看著她，微笑道︰「那我以後見了蓁姨的妹妹可要好好謝謝她。」
吳太又看向窗外，眼淚順著臉頰奔流而下︰「那孩子如今已不知托生在哪里了。她守著我直到我被救，自己卻沒捱得過去。」
蘇安琪愣了神，見吳太傷心流淚，想勸，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了半晌，吳太擦了擦眼淚，強笑道︰「我救你，其實並不為你，你不必承我的情。況這幾年你著實也為我賺了好些錢便是有什麼恩情，你也還得清了。我適才說的那個人是前任督軍江縉。那個人的老下屬，其實便是今日晚間那位章紫兆章司令——章司令告訴我，今日讓我上台唱曲的其實是江墨炎，他父親臨死前逼得他起誓不可害我性命，不可奪我生路，故此他只是一有機會便奚落我，使我出丑。我如今是半世入土的人，倒不怕他，只是你今日登台，怕是要得罪他!安琪，你是無辜的，你還年輕，還有大把可能，無謂在此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你與我之間本無契約，如今你可與我分家另過，斬斷關系。我會為你準備好盤纏細軟。你遠遠地離了這里，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
蘇安琪低頭看向吳太握住自己雙手的手，又抬頭看向吳太真摯的雙眼，搖了搖頭︰「蓁姨，我無處可去，天下之大，如今只有這飛瓊書寓能有我容身之地。爹娘早已是前生的事一般，我早認定你蓁姨才是我的親人。我不怕督軍府，假如我唱了一支曲子便得罪了督軍，這督軍的氣量也未免太過可笑況且督軍是什麼樣的人？每日里軍國大事不知有多少等他定奪，他如何有空顧得上難為我？」
吳太一向知她主意大，見她如此說，知她是不會走的了，只得拍拍她的手，說道︰「唉，我是怕他沒有刁難得成我，會遷怒于你。」
蘇安琪扯了個沒有笑意的微笑︰「我哪里有那個能耐，能得罪得了一方督軍」
吳太勉強笑了一笑︰「你既不願走，我自然全力護你周全只是我勢單力薄，如今章司令必然不肯為我得罪江墨炎——唉，我怕……」
蘇安琪安撫地笑道︰「蓁姨，不會有事的。天色不早，快別想了，早些睡吧。」吳太只得依言與她互道了晚安，看她出了房門，自己臥下仍是輾轉反側，一時傷心自家妹子的早逝，一時又難過江縉的死，想到自己飄零的身世更自憐自傷，如今年已不惑，芳華不再，既無後人，身邊這些女孩子們，大抵又都是抱著各自尋好夫婿的心思，除了蘇安琪，竟再無一個貼心人，從此後對蘇安琪更比別個不同，倒真像是親姨母一般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