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兮師姐?」伍兒亦是恍惚,聲音輕如細水滴落,像怕一不小心驚飛了眼前的女子,「真的是你嗎?」
白衣女子略微側轉了臉,向她淺淺一笑︰「你喚我師姐?你是師父新收的徒弟?」
伍兒愣然。此話更是應證了身份,這個女子當真是亭兮!
與她一樣驚愣的還有一人,墨隼如墜夢靨,思緒繁亂混雜,低低呢喃道︰「亭兮,你沒有死……當年,你可曾出賣我?」
白衣女子朝他再走近一步,隔著石橋,夜空灑下的月華宛如一簾紗幕,朦朧的擋在兩人之間。她帶著淺笑,笑容中卻有一絲黯淡,輕聲回道︰「小墨,當年我被逆仙鏈鎖身,原是仙界設計引你前來。你為護我,不惜損耗魔氣助我掙月兌逆仙鏈,這些我本不知曉。」
墨隼抬起眸子,靜默凝望她。百年前,她在他身邊,他並不覺得特別幸福,那一日她墮誅仙崖而魂飛魄散,他也不覺得特別哀傷,只覺憤怒充斥全身,發誓要傾覆仙界,毀天滅地。但此刻再見她,心底忽然有了一分心酸。孤獨地活了千年,只有她,對他全心全意,用盡全部力氣試圖溫暖他冰封的心。
「小墨。」她緩緩走上石橋,側眸瞧了瞧,淡淡笑道,「碎月橋怎麼改成了歲月橋?」說著她瑩白衣袖一揮,忽而怔了怔,輕喃道,「我忘了,我一身仙力已盡喪,如今和凡人沒有差別。」
「亭兮,你的魂魄當日已湮滅,為何……」墨隼已經信了九成,見她想要改回橋名,便拂手而過,一束魔光閃爍,伍兒刻上的「歲月」二字消失,重回「碎月」之名。
伍兒心頭一窒,莫名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若不是師父用守魄燈凝聚我一線微弱的精魄,這世間就不再有亭兮。」白衣女子語聲清幽,靈動悅耳,娓娓道,「守魄燈最後雖是滅了,但我因此落入黃泉,幸而得以存活。」
前因後果,清晰分明,環環相扣,毫無破綻。伍兒已不能不信,這個女子就是她的同門師姐亭兮。只是她不懂,為什麼早前她會在神光幻境中看見亭兮師姐的往事,後來還見到自己附身于她,現在想來仍覺詭譎。
「你能復生,如此就好。」墨隼低聲說著,難言心底滋味。或許,長久以來,因她之死,他心中潛藏愧疚和遺憾,今日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吐盡胸腔里的悶躁之氣。
伍兒望著他們兩人四目相對凝定不動,幽幽垂下了頭,忽視心尖的刺痛感,靜悄悄移步。石橋的那一頭,緋哥哥在等著她,她應該走向那里。
她的細微動靜,墨隼卻是看在眼中,他冷然一勾薄唇,手掌翻動,強大的魔氣一舉襲去,赫然是全力擊殺之勢!既然亭兮已出現,伍兒吞食無塵珠,她死就能毀滅神器,他沒有理由再放過她!
滅頂之災來得那樣快,那樣急,在電光石火間,伍兒回身一望,迎上他冷酷無情的眼,心里無端感到悲痛欲絕,體內陣陣煞氣狂猛翻騰,口中突然爆出一聲狂喝︰「誅!」
便見銀光急遽飛射,染著幾不可見的玄色,砰然撞上他的魔氣,暴烈無比,強勁無匹!轟隆隆巨響,石橋坍塌,石塊崩飛,沙塵如煙狂舞,小小一方地竟似天崩地裂般,瞬間劇烈搖晃,顫動不止!
眾人心驚,墨隼快速騰身抱起亭兮,飛離崩塌之地。
「伍兒!走!」緋堯見機拉住伍兒的手,語速低淺而飛快,「趁魔君要保護亭兮,我們快走!」
伍兒半飄在空中,眼眸變為冰藍之色,隱有暴戾的魔氣,與墨隼如出一轍。她冷冷揚唇,語氣無溫道︰「大魔頭,你想殺我,沒有這麼容易。」
墨隼抱著亭兮,在高空中與她視線對踫,巨大氣流交纏,火光四濺!他暗暗心詫,伍兒催動了蟄伏體內的魔氣,那是他的魔氣,照理只被她吸取少許,為何她爆發的魔煞力量如此強大?反倒懷中的女子,沒有一絲仙氣,也沒有一絲魔氣。他當年渡氣給亭兮,那是一股極強極深的力量,一旦被吸納便能爆發出毀天威力,難道是因為身毀魂散而徹底消失?
「伍兒,我們走!」緋堯堅決捉住伍兒的手腕,微怒道,「難道你想玉石俱焚嗎?伍兒,你清醒一點!」
伍兒緊盯著墨隼,仿佛听不見緋堯的話,腦中一個畫面清楚浮現,正是墨隼推亭兮入誅仙崖的一幕。
「魔頭,你幾次三番欲取我性命,今日我就和你算個總賬!」伍兒心緒激烈起伏,一把推開緋堯,縱身高飛,「緋哥哥,你讓開!你和魔界並未為敵,不必插手!」
潔白的裙裳隨風舞動,她御風于夜色中,一頭如瀑烏發狂亂飛揚,純黑純白集于一身,極是奪目!
墨隼一手抱緊懷中女子,雙目如光似劍,鋒利地迎向伍兒。這樣的伍兒,他從沒見過,稚氣盡褪,鋒芒畢露,風華光彩極盛。
「誅!」伍兒清喝仙訣,手沾銀光畫了幾筆,剎時擊出猛烈的罡風!
「祛!」墨隼沉聲一喝,玄金魔光形成一個巨圈,橫檔罡風。兩股力量對峙,風雲變色,兩人中央卷動奇大的氣流旋渦,呼嘯大響。
下方地面,緋堯眯起狹眸,邪光一閃而逝,袖擺輕微動了動,便要出手相助。伍兒突爆驚人力量,若他此時出手,魔君必逃不過斃命的命運。
「別介入。」秦書生冷不防在他手臂上一點,卸去他蠢蠢欲動的妖力,「這是伍兒姑娘的契機,她的元神即將大開。」
緋堯垂放下手,忍住出手的沖動。
空中,氣流一點點凝結,旋渦仿似凝固成巨大的球,一再膨脹,瀕臨爆炸。
「找死!」墨隼聲音冷硬,單手一揚,魔光顏色漸深,如墨如漆,只听「砰砰砰」連聲轟響,旋渦炸開,氣流四面飛散,力道強勁得駭人!
伍兒凌空一蹌,捂住胸口,噴出一口血來!
「好!好!」她苦澀地冷笑,「勝負已分,我願賭服輸。既然你意在無塵神器,想必不會放過我,動手吧!」
她飄在風中,眼眸一閉,面上冷寂夾雜著微苦之色。這莫名而生的悲苦,她不知緣由,可是這感受那般真實,融入骨髓一般,令她心顫心寒。
「我已放過你無數次,這一次——」墨隼眼中泛起狠色,拳頭捏緊,手背繃起青筋,「不再有一個理由,可以讓我繞你不死!」
臂展,拳出,無限延長,他的手直到伍兒的胸前,狠狠一拳擊上!
伍兒渾身顫抖,口中血吐得更急,體內罡勁自行護體,驟然一震,硬生生震飛他的拳頭!
墨隼所料未及,趔趄著倒彈兩步,嘴角逸出一線血絲。
這一刻,天地似靜止,時間似凝固。兩人睜眸遙望,無話可說,卻又像說了許多的話,才致使最終的寂靜無言。
良久,伍兒輕輕一笑,嘲道︰「你手下留情了。」他那一拳沒有用盡全力,否則她已不是吐血這樣簡單。
墨隼深深望著她的眸,眉頭緊鎖,擰成一道皺褶。是,他手下留情,為什麼?
兩人唇畔染血,皆都受了點傷。這一次交手,異常激烈,激烈得似乎莫名其妙。兩人都有困惑,答案無處可尋。
「大魔頭,恭喜你找回亭兮師姐。」伍兒瞥一眼他緊抱不放的白衣女子,深呼吸平復心底翻涌的煞氣,掉頭急掠而去。緋堯即刻帶上秦書生一同離去,以防再生事端。
墨隼徐徐飄落地面,心中五味雜陳。這是第一次他毫無理由地放生伍兒,是因為她眼神里的哀傷?還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一次次放過她?
☆
伍兒一行三人來到郊外的一座破屋,緋堯手里拎著秦書生,隨便往地上一扔,書生滾地站起,惱怒道︰「緋公子,你怎能如此對待恩人?」
緋堯扯扯嘴角,不欲搭理。他愛演戲,就讓他演到底吧。
伍兒默默地走到屋外,獨自坐在半爛的門檻上,望著天怔怔出神。
天快亮了,曙光即將降臨,為什麼她卻覺得心底一片死灰,竟有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覺。
亭兮,誰才是亭兮?
其實這些事與她何干?她是伍兒,一個現代孤女,穿越而來,雖然身懷異能,但那並不能說明什麼。大魔頭找到了真正的亭兮,她難過什麼?
「伍兒。」緋堯到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看著灰蒙蒙的天色,溫聲道,「我請秦兄出手相助,沒想到神女亭兮竟未死,不過這樣也好,你才能有機會月兌困。」
伍兒不吭聲,保持著仰頭的姿勢,像是在看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進去。
「你怎麼了?受的傷重嗎?」她反常的安靜,令緋堯生疑,「或是為無塵神器而擔憂?」
伍兒遲緩地轉臉,模模心口,覺得空蕩蕩一片。
緋堯伸手撫上她的背心,微微驚訝。她傷勢頗重,為何她自己好像完全沒發現?
伍兒安靜了會兒,開口道︰「緋哥哥,你已經知道無塵珠在我這?」
緋堯緩了神色,有意調節氣氛,揚揚眉,戲笑道︰「怕不怕?我可要出手搶奪了。」
「不怕。」伍兒不禁也露出一點笑容,回道,「你若要搶,也不會等到現在還不動手。」
緋堯「嗯」了一聲,輕撫她的長發,目光溫柔,緩緩道,「你若願意給我,我就拿。你若不願意,我就不搶。但你應該知道,魔君的力量日漸恢復,魔界的勢力日漸坐大,照此下去,其他各界都有覆滅的危險,我一心謀取神器,只是想自保,想保住妖界。」
足以自保之後,便是野心擴大之時,進而吞並各界,稱王為尊。伍兒笑了笑,發現自己心思銳利許多,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們在聊什麼?」秦書生從後面走過來,問了又反復道,「別告訴我,別告訴我!你們這些麻煩的人,害我一夜東奔西走,我該回去客棧了,你們可不要留我。」
他擠身跨過門檻,徑自往前走,一邊絮叨,諸多怨言,「從這里走回城內,至少要整整一日,這次真被你們拖累死了。」
伍兒望著他的背影,揚聲問道︰「秦大哥,你仍是不肯告知真實身份嗎?」
秦書生回頭,搖頭晃腦道︰「小生名秦,單字一個朗。伍兒姑娘這聲大哥,小生虛長你幾歲,便就受了。小生看姑娘年幼懵懂,天資卻是非凡,只要多經歷練,必然神智漸開,慧根漸悟。」
伍兒揮手致意︰「多謝秦大哥出手相助!」
他溫顏一笑,憨厚之中隱蘊著睿智,沖她也揮了揮手,轉身一步步腳踏實地離去。
緋堯不理會秦書生的離開,關心道︰「伍兒,我替你療傷。」
伍兒卻是站起,擦去嘴邊的血跡,淡淡道︰「緋哥哥,不用了,我沒事。我想去皇宮一趟,探望故人,然後回蜀山。」
「我陪你去。」緋堯不放心,總覺她有些說不出的異常。
兩人隱匿身形,飛回帝都城內,潛進皇宮如入無人之境。時辰尚早,天光初亮,雕梁畫柱的金貴寢宮之中,年輕皇帝剛剛起身,正由兩名宮婢服侍著穿衣洗漱。
伍兒和緋堯隱身站在角落,靜靜看著。
那兩名宮女年紀不大,莫約十四五歲的樣子,臉上猶有青澀的稚氣。伍兒瞧著,心下奇怪,她怎麼覺得這麼眼熟呢?
「伍兒,你看那兩個小宮女,像不像你從前的模樣?」緋堯傳音到她耳中,揶揄道,「看來皇帝小子對你念念不忘。」
听他提醒,伍兒一陣錯愕。確實像,小宮女的身材干扁,尚未發育,臉龐白女敕有肉,有點兒嬰兒肥。
「皇上,到時辰早朝了。」寢宮外,太監的尖細之聲響起。
「嗯。」年輕皇帝平淡地應了一聲,獨自走到紅木桌案前,低頭看著什麼,片刻後把那東西鎖回精致木盒。
等皇帝和宮女都出了寢宮,緋堯現了身,不客氣地彈出一抹妖光,打開金漆木盒,取出里面的東西。
「緋哥哥,這樣不好吧……」伍兒阻止不及,探頭一看,吃了一驚,「是我的發帶?」
一條綠色絲帶被摺疊整齊地放在錦盒里,看得出收藏之人對它珍而重之。錦盒的小金鎖上依稀刻著一個字,「伍」。
「沒想到皇帝小子是個痴情種。」緋堯撇撇嘴,把錦盒歸回原樣,「如此長情,又為何一直不去找你?」
「當年我錯手害死他父皇……」伍兒輕嘆,塵珀哥哥一定是始終難以原諒她,畢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罷了,緋哥哥,我們走吧。」
「你不準備見他了?」緋堯口上雖這麼問,但離開的速度非常之快,一閃已經立在宮殿飛檐上。笑話!人帝明顯是他的情敵,他豈能讓伍兒和那小子相見相處?
東方天際升起一輪紅日,金光照耀琉璃瓦,折射出迷離的光澤。
緋堯抬頭看了天色一眼,臉色忽然大變!
伍兒跟來,疑道︰「緋哥哥,怎麼了?」
「天狗食日!」緋堯驚喝,俊美如玉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百年難得一遇的時刻,你竟在我身邊!」
「我在你身邊有問題嗎?」伍兒不解,天狗食日只是一種天象,為什麼緋哥哥如臨大敵?
須臾間,天色已經開始暗沉,烏雲逐點蔽日,吞食著那一輪紅燦燦的驕陽。
緋堯面色發白,抽下腰帶,近乎凌厲地道︰「伍兒!遮住眼楮!」
伍兒不明所以,但見他神態緊張而惶恐,便听話地綁住自己的眼。
天狗食日,天地間一片漆黑,幽幽陰暗。緋堯咬緊牙關,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面容蒼白如紙,他喉嚨底隱約發出低吼聲,背後「唰」一聲,展出一對翅膀!
「緋哥哥,你發生了什麼事?」伍兒听見異聲,擔憂問道。
「伍兒!」緋堯緊抓著她的手,低聲道,「我即將現出原形,妖力全失!你快帶我走,若被凡人看見,只怕要出事!」
「好!我馬上帶你走!」伍兒伸手一觸蒙眼的緞帶,他似有所覺,猛然扣住她手腕。
「別動!不要摘下來!我不想你看見我不人不妖的樣子!」緋堯語聲極其嚴厲,他不確定自己會蛻變出幾分原形,那丑陋脆弱的樣子,他不要她看見!
「好,我不看,我們走!」伍兒環手抱住他的腰身,飛下宮殿,一路御風而行,眨眼間就到了宮牆外。
天空中黑雲漸漸散去,日破雲出,陽光明燦澄黃,灑落大地,照亮了繁華的帝都。
「啊……妖怪啊!有妖怪啊!」
驚恐的叫聲忽起,引來更多守宮門的士兵圍觀。
「翅膀?那是翅膀!妖怪啊……妖怪啊……」
叫聲不斷,人潮涌來,伍兒心中微感驚慌,光天化日之下緋哥哥現出妖形,必定會嚇壞人界的百姓。她目不能視,且有傷在身,挾著緋堯疾速飛奔,月兌離了宮門之困,很快就又陷入了市集民眾的圍攻之中。
「捉妖怪啊!茅道長,快來捉妖!」
伍兒因急奔而氣血翻滾,一口淤血猛吐而出,幾近虛月兌。她張開雙臂把緋堯擋在身後,全力保護。
混亂的菜市,人頭攢動,群情激憤。一個長須道長從人群中走出,一手持著桃木劍,一手拿著降妖靈符,厲聲喝道︰「何方妖孽!青天白日膽敢如此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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