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怎樣的因果循環?
福壽宮中,太後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那張紙,久久不能從最初的震驚中平復過來。
寧兒——阮香玉,阮香玉——阮美人!?
時間的弦仿佛瞬間被拉斷了,發出「砰」的一聲叫人難忍的撕裂聲。多年以前的種種,如倒流的河水,又滔滔地自干涸多年河床上洶涌而回。
一旁的秦夫人伸手扶住太後搖搖欲墜的身子,放柔了聲音輕聲安慰道︰
「太後娘娘,皇後說,那阮美人已經咬舌自盡,只怕是救不活了。」
兩個人主僕多年,一起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霜雪雨,她幾乎能清晰地猜透太後此時復雜的心情。
太後點點頭。
她已是日暮西山,卻還要被強迫面對那許多久遠而不堪的記憶。在這種時候,能有這樣一個知心體己的人在身邊陪伴,總算能稍稍紓解那惶恐不能安寧的心。
「那個刺客呢?」
「被擒拿到大理寺候審了。不過,他應該並不知道多少當年的內情。」
阮美人畢竟是宮里的美人,是在內務府由皇後親自問審的。另一個刺客是個武功很高的陌生青年男子,據說是阮美人的情人。因為他出現在皇室宮宴的方式十分可疑,已經讓皇上親自帶走了。
那一夜宴會上來的都是皇室宗親,難以想象還會有誰參與甚至籌劃了這場駭人听聞的刺殺。
即便那刺客不清楚多年前的秘辛,這一次也不知道要揪出多少令整個皇室難堪的事情。
「小秦,你說,我當年做錯了嗎?」。
審案子的是王皇後,她的內佷女,而目前似乎唯一的人證也已死去,永絕後患。
可是她卻不確定,皇後會不會把同樣的一張紙交給皇帝。很久以前她就開始懷疑,在她這個姑媽和皇帝之間,王皇後似乎更偏向皇帝多一點。
如果皇帝真的看到了這些,是否會勾起傷心往事,舊事重提呢?
甚而至于,王皇後把「那件事情」也告訴皇帝,一並追究起來,如果真是那樣,她又將何以自處!
「我錯了嗎?」。
太後不覺喟然自嘆,整個人頓時顯得憔悴蒼老了很多。
「太後,您當年處置寧兒,還不都是為了皇上,為了江山社稷?怎麼能單單就用一個‘錯’字來蓋棺定論呢?」
太後搖搖頭,隨之晃動的滿頭白發似乎也失去了平日的光澤。
她和她都清楚,當年她並不是沒有私心的。用那種殘忍的手段處置寧兒,絕非僅僅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那個所謂狐媚君王的罪名。
她並不知道寧兒的本來的閨名,甚至直到她被處死,也從未曾問起過。
一個小小的來歷平凡的宮女,是不值得她堂堂的太後,曾經六宮之首的皇後,投入過多的關注。
甚至在那件事之前,她從未注意過這個曾經陪伴在寧貴妃身側,直到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少女。
事實證明,她當年的輕疏和忽視,是多麼大的一個錯誤。直到有一天,當一個滿懷仇視的人站在她的面前時,她居然毫無警惕之心。
寧兒,本來是寧貴妃的貼身小丫環,或許正是由于這一點,讓她不能忍受,在寧貴妃死後,她依舊陰魂不散一般,她身邊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宮女,居然輕而易舉就俘獲了年輕皇帝的心。一如當年,她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先皇的心那般。
那一年,十六歲的李昊天對待留守坤安宮的寧兒,像極了當年他的父皇對待寧貴妃︰猶如著了魔一般,夜夜留宿,眼中容不下另外任何人,甚至不惜為之荒廢政務。
當年,寧貴妃專寵後宮八年,讓先皇目無後宮整整八年,也讓她整整含恨忍耐了八年。
最後終于有一天,勝極一時的寧家,被人指控犯了里通外國之罪,而且證據確鑿,雖然皇上再三開恩免死,卻終究是敗落了。
之後,先皇又被皇室宗親們逼以祖宗之法,把寧貴妃的唯一孩子——太子李昊天送給了她——當時的皇後養育,遷居太子宮。
心高氣傲的寧貴妃最終不能接受家族的敗落,和失去孩子的悲慟,在宮中的種種謠言中抑郁患病,最終香消玉殞。
雖然她終于死了,卻不能讓先皇對她徹底忘情。悲傷的先皇先是寄情于其妹妹寧太妃,不久後也隨之郁郁而終。
她不敢說自己在那些事情中起了多少推波助瀾的作用,只是看到寧兒得寵時,便讓她不能不想起當年在寧貴妃面前的種種挫敗。
寧貴妃的美麗和高貴,都讓她自嘆弗如,所以也甘心折服了八年。
可是寧兒那樣一個平凡而毫無背景,又比皇上大十歲的宮女,居然也能撼動君王的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就仿佛已死的寧貴妃,正站在看不見的某處譏笑她︰自己手下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鬟,也比她精心為皇帝挑選的後宮強百倍。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在沖動之下采取了非常輕率而任性的舉動。
而事實也證明,她錯估了當今皇帝的實力。最後的那場借風而起的波濤洶涌,也為他拉開了一代明君傳奇的序幕。
林紫棠,林貴妃的身世與寧貴妃極其的相似。無論她的家世,背景,處境,和她對皇帝情緒的起起落落勿容置疑的影響力。
當林紫棠第一天入宮便住進二十年無主的坤安宮時,她就在懷疑皇帝的真正用心,越往後看,這種疑心就更盛。
他是在印證什麼?還是在補償當年無法補償的一切?
她不知道,也不敢細想。聖德皇帝太不同于先皇了,林家也不像當年的寧家,而林紫棠,更不可能是第二個寧貴妃。
而她,也早已不再是能夠行雲布雨當年的那個她了!
唉,老了!所有的結局,她只能等,耐心地去等。
幾乎同一時刻,宮廷的另一側,李昊天也看著手中那張紙,上面那些耐人尋味的內容,讓那對素來溫文和煦的深邃黑眸中,透出一種千年冰川般的寒意來。
其實那張紙上牽扯到的,都是十幾年前的,他幾乎快要忘記了那些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可是,原該被他棄如敝屣般地丟棄在一旁,此時卻無端端勾起一些記憶來。
既然王皇後如此慎重其事地把這些呈給他,任由他借題發揮或者輕易放過,那麼就表示在其他人的心目中,這些事情,乃至于這事情所牽扯的那個人,都是他十分關注,並且極其重要的。
這也許怪不得他們,畢竟是他曾經親手營造了那些氛圍。
他曾經非常刻意地營造自己痴迷寧兒的種種假象,並為了逃避後宮,樂此不疲地任由別人猜度自己不能忘情于她的種種跡象。
可是,他現在開始有些介意了。
宮中一定對此而喧囂甚多。豆蔻听到了會怎麼想?曾經那麼想籍由別的女人來激起她的妒意,醋意,此時卻寧可她什麼也沒听到,最好是,連寧兒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
可是,在擅長傳播謠言的後宮,這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