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來分析眼前狀況。首先,王爺有意圖藉此次生辰,除去皇帝、登基為帝嗎?」他的問題一針見血,這念頭,陸茵雅光是想都不敢。
「不!我不認為王爺有。」她飛快否定婆婆的猜測。「王爺根本不需要處心積慮,皇上早已屬意由王爺入主東宮,更何況,王爺是個純孝之人,他心疼母妃、敬愛母妃,為了母妃,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那麼,我們可以排除王爺涉案的可能性了,現在,我們假設是他人嫁禍,你知不知道,如今有誰欲與王爺爭取東宮太子之位?」她偏頭想想,緩慢斟酌出口字句。
「自從皇後一手培養的太子儇熙在梁燕大戰後死去,她便著手培植九皇子壅熙,這些日子皇後動作頻頻,一方面聯合母族韋氏,在朝堂上鞏固壅熙地位,一方面四處征募賢才,前一陣子,為攏絡我父親,還曾經透露願與陸家結親。」「我還听說,明里、暗地,壅熙給王爺便了不少絆子,王爺雖心上在意,卻沒言明,但處處提防著。」她雖不理事,但還是有幾倒對自己忠心的下人,再加上,與爹爹、哥哥的書信來往,朝堂情勢,她大致明白個三、五分。
「方才總管說王爺送的白虎凶性大發?再蠢之人都不會還在皇帝生辰鬧事,更何況是在自己賀禮上動手腳,此等手法過于粗糙,可這樣粗糙的手法皇帝會信嗎?」黎慕華頓了頓筆後,繼續問︰「皇帝是個怎樣的人,精明睿智或昏庸愚昧?」他擔心那個皇帝是個不辨是非、耳根子軟的人物,那麼壢熙性命危矣。
「皇帝是個明君,自他接位,整頓吏治、杜貪賄、懲腐吏,因此百姓安居樂業,他是大燕朝立國以來最好的皇帝。」雖然國大家大必有蠹蟲,但幾個小小的貪官蛀不了大梁。
「既是如此,他怎會下令將王爺關進宗人府?」「我徹頭徹底想過一遍,雖不清楚宴席上發生什麼事,但皇上是明眼人,怎會看不出來龍去脈,斷無道理將王爺送交宗人府,除非——」黎慕華接下她的話。「除非他傷重到無法裁斷?」她緩緩點頭。
如果是這樣,情況就糟了,沒有皇帝辨公義,再加上把持後宮的皇後,倘若她一口咬定壢熙——陸茵雅迎上婆婆的眼光,淚水蓄滿眼眶,每個朝代都有冤獄,賠上一個最有機會入主東宮的壢熙並不稀奇。
「我更怕的是另一種狀況。」她緩聲說道。
「哪一種?」「即使皇帝傷勢不重,若皇後有弒君之心——」她越想心越慌,那麼死的不會只有壢熙,還有母妃、爹娘、哥哥——所有不願與韋氏聯手的官員、家族,都將難逃一死。屆時,朝中一場腥風血雨,誰都逃不過。
看著婆婆抓起筆寫著她說過的話。
「弒君——弒君——」他連連在紙上寫下十幾個弒君。
陸茵雅心嗆得難受,將紙拿起、揉成一團,在燭上引火燒去。
黎慕華猛地一瞠眼,拿起另一張紙,寫下︰「御醫里面,可有皇後的心月復?」「我不知道,但皇後掌理整個後宮,在太醫院里埋下幾個心月復,並非難事。」「倘若皇帝身處危境,目前後宮里有誰可以壓制皇後,力保皇帝平安?」他估量著,唯有皇帝平安逃過此劫,才能壞皇後計策,龍壢熙才有機會安然從宗人府里走出。
「皇太後,只有皇太後!」她喜極起身,卻又在下一刻頹然坐下。「可是——皇後是她的親佷女,她們都是韋氏家族的一員,倘若今日事,出自皇後之手,皇太後她——肯定左右為難。」話說的隱諱,她只是不願親口說出,同是韋氏人,自當偏幫。
「皇上是皇太後的親生兒子?!」黎慕華問。
「是。」「他們平日處得如何?」「母慈子孝,皇上是個侍親至孝的好兒子。」「既然如此就沒問題了,在最緊要的關頭,母親總是向著兒子的,何況我們又不是要求皇太後倒戈,將所有韋氏人抓來治罪,我們只希望她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這種事,不必要求,只要讓皇太後知道情勢,她定然明白該怎麼做。」別的不敢講,在二十一世紀、人情冷淡的年代里,什麼親族都可以斷去聯系,唯有親生孩子,巴著、寵著,恨不得買個天價大房,天天和孩子住在一起,至于媳婦,那又更隔上一層了。
陸茵雅仿佛看見一絲光明,推開椅子旋即起身。「我馬上進宮。」「你能夠進宮?皇後會允許你進宮?出這等大事,難道宮里不會派人來包圍王府?」婆婆每個問題全打到重心點,是啊,她是慌到失去理智了,她垮下雙肩。「婆婆說得對,我進不了宮。」「不怕,等會兒你讓公孫毅去找四皇子閱熙,由他想方設法進宮求助皇太後,藉由他的口,向皇太後說明我們心底的種種疑慮,我相信,皇太後就算再維護皇後,也知道國家社稷、親族家人兩者當中孰輕孰重,這段期間,就請瑜妃片刻不得離開皇上身邊,別讓皇後有機可乘。」「好。」茵雅握住黎慕華的雙手微微顫抖,泄露出些許脆弱。
「婆婆,我很怕。」「怕什麼?」「倘若我們的種種假設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麼人性太可怕了,殺父、弒夫,他們圖謀的是什麼?」他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自古以來,人性皆是如此。」他看多了歷史小說,歷史劇,哪個朝代沒有發生這種事?人性在權勢面前,幾乎薄弱得無法考驗。
「帝位真有那麼誘人?值得父子、夫妻這般無情地上演著不歇止的鬧劇,一人在世能有多少年歲,丟去親情、失去夫妻之情,光是權勢真能維系起一世幸福?」茵雅的話問得他無言以答,他舉筆,緩緩寫下。
「在後宮內苑里,權謀心計如同最精密的機關,一旦開啟,不到最後一刻,繃簧和連軸不會輕易停止,但即便再周密的布局,終是難逃天網恢恢。」「你信不信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你信不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信不信王爺會安然走過這一關?」「我願意相信、樂意相信,但我看過太多實例,讓我無法樂觀。我只能怨人心,怨權勢,怨婆婆說的那句︰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王妃說得對,但人類如蠶,往往作繭自縛卻不自知。」一句低啞的男聲插進,陸茵雅和黎慕華雙雙轉頭。
那是公孫毅,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從他們一寫一答的「對話」中,听去多少事情。
他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男子,五官清俊、兩鬢微霜、目光精矍,明知王府遭事,仍然一臉淡定。甫接觸,黎慕華便認定他是個有智慧、可以被信任的男人。
「既然先生這般認定,為何不規勸王爺,放下權利爭奪、遠離京城是非地?」韋氏權勢蓋天,便是皇帝也無力阻止,太子儇熙在世的時候,或許可以阻止一二,但太子一去,皇後動作頻繁,這不是第一次壢熙背地吃虧,只是礙于韋氏,他必須權衡利弊,生怕一招算錯滿盤輸,不得不忍氣吞聲。
鮑孫毅微微一哂,問道︰「王妃可知,天下英雄心底是怎麼想的?」說話同時,他進屋,目光在黎慕華臉上一滯後,轉眼望向陸茵雅。
陸茵雅搖頭,她不是英雄,怎知英雄心事。
「他們心想,光陰似箭,時不待人,唯有成就皇圖霸業,不懼戎馬半生;他們但願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不願被限于局促之地,無法翻身;他們不等待時勢造英雄,他們要親手創造時勢、創立豐功偉業;他們最後所想的,便是將這金甌九鼎盡數攗在手中。而王爺,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至于他,他想做的是成就出這樣一位大英雄。
陸茵雅勉強地扯了扯嘴角。這就是男人與女人最大的不同,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戰,女子的天職是庇佑和守護。
男子想要奪得一番天地,即便要因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女子只想保有一方平安,只想守護自己最深愛的男人與親人。
「是豐功偉業抑或是虛榮心作祟?先生知道嗎?朝堂上,那里是男人施展陰謀與陽謀的戰場,而環繞三面的東西六宮,一片脂粉凝香,卻是沒有硝煙的、女人的戰場。」「至于壽永宮,作為中軸,連接了最風雲詭譎的廟堂與最腥風血雨的宮闈,令人凜然、敬畏、望而卻步,那里是人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地方。人人都貪圖那張龍椅,殊不知那是多少荊棘與鮮血交織而成的東西。江山再嬌媚,真值得用鮮血、用寶貴性命來交換?」公孫毅望住陸茵雅,眼底閃過一抹激賞,但也嘆了口氣道︰「王妃找我來,是想同我爭論這些嗎?」陸茵雅連忙搖頭,是啊,她這是怎麼了?這危難當頭,她想到的竟然只是自己的滿月復抱怨?
「先生剛剛站在門外,听了多少?」「全听見了。」他實話實說。雖然只听得王她的話,他也足以推敲出她們在說什麼。
「先生的見解呢?」「王妃的想法都對,卻漏算一件。」「哪一件?」「便是皇上的性命無礙,但為顧忌韋氏家族,到最後,王爺勢必還是會成為代罪羔羊。」「代罪羔羊?什麼意思?」她心急反問。
「即使王爺能熬得過宗人府的虐待與暗算,但罪名一經確立,王爺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過,至于那些雄圖大業,到頭來,不過一場幻想罷了。」他嘆道。
仿佛應和著公孫毅的斷言,陰沉壓抑的夜空中,突地響起一道沉悶的雷聲,閃電在瞬間閃亮了陸茵雅雪白的面容。
她滿月復的悲憤抑郁,哪里來的罪名?什麼事都沒做的壢熙為什麼要被圈禁?顧忌韋氏的皇帝又不是壢熙,為什麼他非得成就皇帝的顧忌,背負罪名?
她緊抿雙唇,抿去最後一絲血色。
原來代罪羔羊——指的是這個呵——是,她很不甘心,卻也能理得通前因後果。
不管有過無過,那對白虎是壢熙呈上的,無論如何,他都避不開這場禍,至于皇帝,倘若皇後連弒君之心都有了,怎會沒對後面的棋局做好準備?
如果這場局是皇上與皇後的對奕,那麼皇上已經失了贏面,接下來他唯一能做的不是忍辱負重,就是掀盤破局。
後者的勝算太小、犧牲太大,到最後,很可能皇帝失去的不僅僅是萬里江山,還有千萬百姓的生命。
皇後殘酷陰沉、心計深藏,壅熙殘暴乖戾、窮凶奢極、桀騖難馴,讓他們母子登上帝位,大燕國的未來岌岌可危。
帝者,有國無家。在最危難的時刻里,身為帝王,他只能夠選擇丟掉一個兒子,不能丟棄他的國家——難怪爹爹總說︰帝王是最不可信之人,生則信、亡則棄!一朝天子一朝臣。
「難道我們什麼都不做,任憑情況發展?」她澀然開口。
「不,王妃是對的,不管未來如何,眼前最重要的是先保住皇上,唯有保住皇上,王爺才有機會留下一條命。」即使王爺會因此失去太子之尊——但或許王妃也沒想錯,遠離權力爭奪、京城是非地,或許會帶給王爺另一番幸福。
在公孫毅同意陸茵雅的想法時,陸茵雅也同意他的論調。
盡避她滿月復抱怨,但公孫毅所講句句屬實,壢熙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想成就皇圖霸業,不願被限于局促之地,他要創立豐功偉業,要將金甌丸鼎盡數攬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