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費章節(24點)
傍晚的陽光穿過雕刻精致圖案,但異常陳舊的窗欞,飛舞的煙塵在光線中飄飄忽忽,沒有定向的旋轉。大理石桌案上擺放了幾卷發黃的案宗,基本快要抽線的線裝書籍,筆架上大中小號毛筆依次排開,尖端沾了些墨汁,都結塊了,不知道有多久沒清洗過。桌案後是一幅山長水闊圖,畫軸足有一丈五長,听聞是二十年前名噪一時的大畫家用時三月所繪,送給當朝帝師為禮。
這間書房,放在二十年前本該清雅至極的,也許是沾染了主人生命盡頭的氣息,如今里里外外都透著陳腐氣息,尤其是那一排排的書架,上面放置的書籍泛黃破舊得幾乎不能輕易翻動,動輒破裂。
俞子軒跪倒在地,不肯站起。
他自懂事起就常常出入這間書房,旁的兄弟沒有召喚不能踏足,他卻好像自家後花園一樣平常。這也讓他年幼的時候就有了認知——他與俞家其他子孫不一樣是長房長孫,是俞家最重要的男丁雖然父親早逝,母親守寡,可他憑著這份特殊榮耀,在族中兄弟中一直昂首挺胸,沒有一絲一毫自卑意思。
唯獨今天,他有些心慌了。
一來突然發現,一直以為參天大樹的曾祖,老了額頭上的皺紋越來越多,還有鬢角的白發蒼蒼,甚至身體里滲出的絲絲「腐朽氣」,都令他深深恐懼著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老爺子不是神仙,早晚會死
再者,他去京城參加考試前,多麼雄心壯志啊慷慨的立下誓言,不高中絕不回鄉。雖然最後實現了誓言,但他沒有達到老爺子要求——進入翰林院第一次讓曾祖失望,他會不會因此失去了曾祖的歡心?曾祖父生氣怎麼辦?
其實俞子軒的性格,既自卑又自傲,自幼缺少父愛,母親也因守寡變得偏激,對他要求嚴苛。若非他讀書還有那麼一點天份,只怕根本扛不起「長房長孫」的重擔。他對俞清瑤的怨念心結也來源于此——他要拼了命的讀書,每日每夜熬到三更才敢睡覺,生怕懈怠會失去曾祖的疼愛,會遭到母親的責罵或者是他承受不起的眼淚。憑什麼俞清瑤跟俞子皓,什麼都不用,去了京城就成了侯府親戚,過的是奢華安逸的生活?他處處用高標準、嚴要求規範自己行為舉止,所以也見不慣旁人散漫。
這是他內心最隱私之處,他當然不會承認了,只會覺得是俞清瑤拋頭露面不知廉恥,存心丟俞家的里面,也是丟他的臉面。他都是官身了,怎麼允許丟人現眼的妹妹損害他的清名?
不過,現在不是說雜事的時候。雖然老爺子一臉和善,溫和的道「不要緊,回來就好」,可他一點不敢大意,哭著爬到老爺子身前三步,叩首道,
「軒兒不孝,沒有達成曾祖的願望……實在是……」
難得他喝了那麼多的酒,仍口齒清晰,思維敏捷,把自己到達京城後所作所為一五一十的道出,不欺騙、不隱瞞只是說話的藝術,有時不在于說得多寡、真誠虛假與否,而是說話的人想要造成什麼想印象?
在俞子軒的話中,他成了發奮努力的學子,心無雜念的參加考試,終于考中了二甲第八名的成績。考場出來後,他跟其他士子結交,尤其跟狀元儲鳳棲、唐書槐等人交好,並拜讀過他們的文章,都是花團錦簇一般,他名次再後,倒也不冤。原本一切正常,誰曉得安慶侯突然橫插一杠現實莫名其妙傳出他偏幫外人欺負弟妹的謠言,而後又暗指他作弊,通過侯府提前賄賂了主考官
天地良心,他什麼時候欺負弟妹了?難道看著俞清瑤他們橫行霸道、欺壓京城普通老百姓也閉口不言嗎?什麼,踫瓷?他也是被蒙騙的啊怎麼能怪他?至于名次,實打實是考出來的,第八名他都覺得自己靠後了呢
怒火攻心下,他上侯府請侯爺出來說明真相,還他一個清白。憑他的實力需要賄賂主考官嗎?不想侯爺居然拒絕這是吃果果的害他名譽啊一怒之下,聲名不再跟侯府往來。侯府也是真小氣,當晚就結賬了預定的宅院,逼他離開。
「子軒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房兄,也是子軒結交的好友,明明認識翰林院的前科狀元,說是子軒有望進入翰林院的,不想任命書下來,說是外放。也曾到吏部詢問過了,辦事的說翰林院名額有限,今年就沒了。子軒很懷疑是安慶侯暗中使壞,只是他也未必能操控吏部,可能是說過什麼話威逼了吧」
俞老爺子深深的一嘆,靠在寬大的紫檀木靠背椅上,整個人都縮在暖和的白狼皮墊子了,顯得越發瘦小了。通過這一番話,他再次認定一個事實——他親手教養的俞子軒,就是個扶不上牆的
可笑,京城是天子腳下,藏著多少股勢力,每天發生的事情無論大小,一點一滴都有人如實傳達回來。難道隔了千里距離,就以為他老到听不清、看不到事實真相了嗎?還是認為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偏信一面之詞?
換做其他老人,也許,大孫子,還是個剛剛金榜題名回鄉做官的,換做普通人家,老少怕是都高興的嘴合不攏。
偏他俞青松根本不在意名次高低。
灰了心,從此事看出了,俞子軒根本不堪造就。
一來,明明得罪了安慶侯,還不認錯,只知道撇清自己干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卻看不清,沒有了這一門重要親戚幫扶,小小的七品官,有什麼能力爬上高位?這一輩子能做個平安縣令不錯了難道讀書十幾年都是白費,看不明白臨走之前,特意帶上寫給沐天恩的信,為了什麼
再者,與其他士子結交不錯,可翰林院那種清貴之地,哪個敢說保證能進?事情沒確認之前,就大咧咧的說出口,結交的都是什麼人不用見,光是听就知道是虛華無賴之輩偏俞子軒還認真了,故意在同年面前奚落貶低俞清瑤姐弟,顯示自己不同尋常浮躁,一離了自己看顧,各種毛病都出來了……
最重要一點,也是俞老爺子徹底放棄的原因——沒有進入翰林院,那他後期為俞子軒安排的所有道路,都完了
老爺子早就看出俞子軒的脾性過于剛強,不懂得婉轉,官場上那些門門道道,虛偽敷衍教不會,所以為長房的長孫定下了先進翰林院,後入監察院的宦海生涯規劃。兩個部門都是有名的清水衙門,但無比清貴。尤其是後者,官職不高,可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文武百官,可以風聞奏事
其實憑俞子軒挑毛病的功力,再也沒有比御使更高適合的官職了。但誰讓他接受了外放的任命書了呢?
如果他沒得罪安慶侯,或者俞老爺子再年輕十年,能為他籌劃一二,將他偏離的軌道拉到正軌好。
但……沒有如果。
安慶侯不會幫助一個踐踏侯府聲譽的人,老爺子也必須為其他子孫著想、謀劃了。
長房了,到了必須該棄的時候了。
「咳、咳,說這些都無用了,外放……也有外放的好處。好在是家鄉,亳城的父老大約會賣個面子,三年後考評一定‘優’。」
俞子軒听了,面色一喜,還以為老爺子不介意了呢。他哪知道,這話要往長遠里听,「三年後考評一定優」,那三年的三年後呢?還有後面更多的三年呢?老爺子肯定看不到那天了,到那時,他能靠誰去?
膝行著靠了過去,俞子軒滿面悲容,「太爺爺,是子軒無用……」
俞老爺子眉頭微動,剛剛不是把責任都推卸到別人身上了嗎?這會子怎麼自責起來?他太老了,沒多少時間好浪費了,也懶得在這個棄子身上多耗費心神,直接擺擺手,裝作虛弱無力,
「書案……」
「太爺爺?」俞子軒露出迷惑目光。
「卷宗……」
這才懂得,是讓他去桌案拿卷宗的意思。俞子軒擦掉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站起身來,後退著繞過老爺子,到書案後拿起那幾卷泛黃的卷宗。
「以前做太傅時候的……你拿著,記在心理……必要的時候可以用用……咳、咳」
最後兩聲咳嗽,俞子軒完全沒听進耳中,入手踫觸到卷宗,他的整個心神都陷入狂喜中原來,這些卷宗不是平常之物,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老爺子當權時候救過的官員家屬、幫扶過的士子、名流。筆架上凝結的筆墨,也是兩三天前老爺子在卷宗上勾勾畫畫,標注哪些人已經離世,哪些人可以利用但是要給以一定錢財,哪些人可以信任。稍微整理下,就是一份能幫他「青雲直上」的名單啊厚厚的好幾卷呢,保守估計,至少有百人。
「太爺爺」
俞子軒哽咽了沒想到太爺爺為他思慮至此,真心的跪倒在地,叩首不止。他卻沒看見,尊敬一輩子的老人眸光犀利敏銳,可惜冰涼的一絲溫情也沒有,幽幽的仿佛穿透了時光,注視到十幾二十年後的俞家。
「……咳、咳,記在心理,別亂用了……」
這句吩咐也不知俞子軒听到了沒有,反正他是跪拜不停,心中對老爺子的感激到達頂峰了。
「好了。」老爺子佝僂著身體,一面把袖口的密信藏得更深了,面上被風霜歲月雕刻的皺紋顯得那麼蒼老,「出去吧,你中舉當官是大事,把家里上下的人都叫來,一是為你賀喜。二來,分家吧」
「分家,這怎麼可以?」
哪有家中長輩尚在,就分家的?外人會怎麼議論啊
「趁我還活著,早早安排好,也省得日後你們為了金銀俗物掙得傷了和氣。」
「太爺爺?」
「別多說了,我意已決」
俞子軒見狀,只有抱著卷宗默默退下。剛一出門口,頭磕得酒氣上涌,被外面的冷風一吹,頓時冷靜下來。分家,太好了老爺子執意如此,外人也沒什麼好說的,便是有不好的議論,也有叔伯頂在前面,輪不到他的小輩頭上別忘記,他才剛剛高中,為老爺子掙了一個官身回來
邁著輕飄飄的步伐,他到松濤閣外,讓下僕趕快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叫來,老爺子有話宣布。自己親自去請母親,和即將嫁人的庶妹婷瑤。
不消多時,滿滿當當的人都聚集在松濤閣里。
老爺子的家產早就安排好了,靠在松軟的墊子里,注視著滿堂兒孫,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的念到,「我老了,再不做個安排怕是死了也沒法安心。」
「老爺子……」
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都下跪哭泣不止。後二人是常年不在家的,今年過年才回來,許是知道老爺子熬不了多久了,年後也沒走,都呆在家中,才能隨傳隨到。
「別哀嚎了,我還沒死呢你們要是真孝順,就听我安排。萬寧,把我寫好的家產單子,念念大伙听听。」
跟了老爺子一輩子的徐萬寧,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大踏步站出,雙腿自然分開,自有股沉穩的氣質,不似一般下人猥瑣怯弱。
「老爺子共有田產……」
氣運丹田,聲音朗朗,確保在場的每個俞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半柱香後,念完了,所有俞家人都听得精神一震,沒想到老爺子這麼有錢不光是田產、還有鋪子,僅庫房里就有數萬兩白銀
「記得三十多年前,分過一次家。不想多年過去,老大夢松沒了,錦瑞也沒了,我卻還活著。」老爺子話中帶著感嘆,只是他太老了,也知道今天過去,家族徹底沒了凝聚力,今後分散各地吧
「上次是按房分家,長房得了大份。我知,有人背地里不高興,二房人口多,吃用緊張;三房、四房見天外出做生意,時常青黃不接,公中也沒有多少貼補的。反而這兩年一直需要你們往公中添錢。」
話音未落,就見得錢氏不大高興。
老爺子一定要把小賤人的嫁妝還回去,沒奈何,她把公中的錢都填進去,結果沒米下鍋,只好跟三房、四房要錢,怎麼,也怪她了?哼,說來說去,不就是嫌棄她沒有嫁妝麼
不待她露出怨忿神色,老爺子話鋒一轉,再也不提此事,
「這次分家,就按人口吧」
「什麼」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若按人口,那長房吃了大虧,因為總共就三個人啊婷瑤,還是馬上要出嫁的人……
大夫人渾身冷顫著,按人口分那怎麼行長房怕是連二房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都分不到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滿,這明顯是偏著二房嘛這些年來,錢氏婆媳管著公中的錢袋子,私藏了多少?不想跟她們計較了,可現在居然還要偏著她們
「太爺爺……」
「不公平啊……」
「哪家人這麼分家的?」
吵鬧中,徐萬寧氣定神閑的站在老爺子身後,得到老爺子微不可查的一個手勢後,大喝一聲突然間,都安靜了。
老爺子慢悠悠的說,「按房分家,肯定有人不樂意,按人口分,你們還是不願意。若你們說,這個家怎麼分合適?」
「這個……太爺爺,肯定不是故意偏向誰吧」三房的二少爺子祥,壓抑著火氣道。
「呵呵」老爺子頗為贊賞的看了一眼從來沒重視過的重孫子祥,點點頭道,「故意偏向誰,的確不好。只是偏向誰了?你倒說一說。」
「偏向二房」
他的父母立刻捂著兒子的嘴,使勁打他的肩膀,「盡胡說祖父,小孩子胡亂說道了,您別跟他一般計較……」
俞老爺子眼中露出失望,有這樣的父母,將來能成器的可能……不高啊
罷了,他已經不再想死後的事情了,盡人力听天命吧
「二房的人口最多,你們便以為老爺子不公道,故意偏著二房的人,對不對?呵呵,這麼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頭子我老了,過不了多久就躺在地里,還有什麼掛心的呢?唯一憂愁思慮的是,子孫中哪個遇到了天災人禍什麼,流露街頭、孤苦無依啊」
「不管長房、二房、三房、四房,你們中誰要是敢站出來,發誓自己擔起責任,保證所有俞家子孫吃飽、穿暖,不使得一個有我血脈的子孫凍餓致死,死後無所喪殮,便把所有財產都給了他」
老爺子擲地有聲的道。
在場的人互相望望,誰也沒有站出來。沒這個魄力,亦不願意背上一輩子的包袱。就算同是俞家人,也有個親疏遠近呢,對自己討厭的人也要救濟,誰樂意啊寧願少分些,過自己快活日子去
老爺子的意思很實在,二房人多是事實,但都是他的子孫,肯定要保證每個人下半輩子衣食無缺。
接下來,徐萬寧分割財產單子,所有「錦」字輩、「子」字輩男丁都分到上等田地一百畝,中等三百畝,沒有分到上等、中等的,便用五百畝的下等田補上,還有一部分山地丘陵;女眷,大部分分到的是現銀一千兩,另有金銀首飾若干。未出嫁的女兒一律多了盈利的鋪子三到四間,從管事到伙計,一應都是全的。
至于庫房的那些珍貴擺設、字畫之類,分給了三個兒子,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他們也老了,將來也都是給兒孫的,三代、四代的子弟都沒有不滿。
唯獨大夫人臉色發白,礙于「賢惠」名聲不敢直接質問,可指甲險些把手心掐出血來。俞子軒見狀,趕忙用眼神安撫母親。兒子的鎮定,令大夫人總算清醒一些。
她想到老爺子雖然偏愛二房,但對兒子一向特別關愛的,怎麼可能就分給長房一丁點東西?莫非……窺見兒子對她點點頭,她的心徹底放松了。
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是瞎子,當然看到這對母子的暗中交流。可俞子軒已經是官身,老爺子私底下貼補也是尋常。反正大房是最吃虧的,何必計較?
大部分人都分得很滿意。
比如婷瑤,她做夢也沒想到老爺子親自為她選了婆家,避免被嫡母大夫人隨意配人後,又給了她這麼多的陪嫁俞子軒也滿意,那些卷宗不強似金銀珠寶?
唯獨錢氏,佔足了大頭,仍舊喪氣的道,「可憐錦哲才娶妻……」瞪了生了女兒的安氏一眼。安氏憤恨的低下頭,手里捏緊了帕子。
「錦哲家的……唉,他年紀小,娶妻也最晚,日後嫡子出生,我也準備了他一份,就放在我的養老銀子里。日後給他。」
錢氏佔了大便宜了,還沒出世的小孩都有一份,她樂壞了,可還不滿足的道,「要是生了兩個嫡子呢?」
老爺子笑而不語,三房的人看不過去了,「我說二嫂,你家錦哲的嫡子還沒影兒呢,他任上生的庶子不算啊小夫妻分開兩地,這嫡子不知道猴年馬月去你還問生了兩個怎麼辦,我家錦煥、錦山要是又生了兒女,是不是要也補上?」
「對啊要是日後又生了,怎麼算?」
一個個補,老爺子自是不會連養老銀子都貼進來。況且老爺子留下喪葬費用,日後大家都省心了。錢氏只能罷休,怨只怨她把錦哲生得太晚,早生十年,跟可憐的錦文換一換,也不至于……
最後的最後,是二房最特殊的「探花郎」一家。
俞錦熙已經發配北疆,又在軍中,那些財物拿給他,他也用不了;沐天華雖然是俞家媳婦,可病怏怏的,還能活幾日?留給俞清瑤姐弟嘛……
不知誰說了一句,
「哼,在侯府那種富貴鄉里,他們怕是看不上吧?」
老爺子表情十分高深莫測,「總是我俞家的人,不能不留念想。萬寧,把我書房那些老舊的書,明兒起運到京城吧」
「是。」
「好了,既然分過了家,俞子軒,你已經接到任命書,朝廷諭令,官員必須居住關押,即刻起搬走吧老大家的,知道你不放心兒子,也跟去吧老2家的,分給你們宅院了,日後不用鬧地方狹隘,住不下去了;老三家的、老四家的,你們也都收拾收拾東西,盡快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