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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新進了一批雨前茶。這個「雨前」,指的可不是細蒙蒙如絲絲的小雨,采茶女趁淅淅瀝瀝從茶樹上采摘女敕葉,而是特指谷雨之前。《茶疏》中說,「清明太早,立夏太遲,谷雨前後,其時適中」,說的就是在谷雨節氣采摘的茶葉最好,滋味鮮濃而耐泡。
得了一年之中時節最好茶葉的杜氏,自然要做主分配了。除了自家留用和待客的,其余按著份量打發人送到各房去。兩位太姨女乃女乃,輩分高,平素也不常跳出來惹是生非、跟人為難,是以杜氏在這方面極大方的。
至于臨水軒的沐天怡?不管心理多少不屑,面子情總要顧及的。
輪到俞清瑤姐弟時,杜氏輕輕的嘆口氣。跟臨水軒那三個厚著面皮的一比較,這對姐弟真是太通情達理了十日前從定國公府里賀壽回來,覺得天氣暖和了些,立刻提出搬家
理由麼,現成的——俞子皓年紀大了哪有外男一直住在內院的道理?
杜氏挽留幾句,稱外甥還比較瘦弱,過兩年移動也使得。但俞清瑤非常堅持,早搬晚搬,不都是搬?她不想唯一的弟弟長久的溺在婦人堆里,養成一身脂粉氣,在外院,常常接觸些經濟仕途的人,對小家伙的成長也有好處。
听到這,杜氏也不好再勸什麼,反而要敬佩俞清瑤小小年紀,就知道為弟弟長遠考量,沒有父母在側的姐姐,容易嗎?橫豎靜書齋那邊早就收拾好了,俞子皓居住的外院也有現成的,挑個黃道吉日東西搬過去就成。
只每日的早晚問安、三餐飲食麻煩些。杜氏當著家,大筆一揮,撥了小廚房,每日的食材蔬果按份例領了去,姐弟兩可以單獨在靜書齋用餐,不用每天來回的跑,或是丫鬟提著食盒——飯菜冷了。
此刻,杜氏正在吩咐春芽,將上好的「雀舌」「毛峰」與靜書齋送去的時候,柳芽在旁邊捂嘴輕笑,「依奴婢淺見,很不必白跑一趟。小姐說不定一會兒就到了。」
正說著,俞清瑤果然到了。
換下了厚重的冬季大衣裳,她一身月白折枝玉蘭錦緞交領長身襖,下著赭黃雲綾長裙,胸前戴著個光耀燦爛的金項圈,上頭墜著幾片護身符、寄名鎖。打扮雖不十分華麗,但少女的身子已然伸展開來,仿佛玉蘭花抽了穗,有了窈窕玉立之姿。
柳芽打著簾子,笑道,「夫人正惦念著小姐,打發人去靜書齋送東西呢。」
「是嗎那不用麻煩姐姐多跑一趟了,我自己親自來了」一面笑說,一面屈膝給杜氏請安。
「不是說了嗎?你靜書齋離凝暉堂路途遠,兩三日一回就夠了。」
「給舅母請安,哪能怕路遠呢」俞清瑤笑著,「何況今日天氣這樣好,藍天碧日的,出來走動走動,心情也好了。」
不管心理真這樣想,還是嘴上說說,杜氏無疑對「知情識趣」的俞清瑤更欣賞幾分。對比下,三天兩頭病怏怏,嚴重時連床也下不了的沐天怡,還有時常在母親身邊侍疾,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的麗君麗姿姐妹……越發讓人厭煩了
明明是白吃白住,還端著架子,怎麼,跟老爺沾了親戚關系,就以為自己是侯府的主子了?滿京城,就沒見過已經出嫁的小姑厚顏居住在兄長家里,讓兄長幫人家養女兒
杜氏心有不快,但嘴上是不會說出來的。不就白養幾個閑人麼?偌大的侯府又不是養不起。
當然,前提是閑人不要出來打攪她,給她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說笑了一會兒,俞清瑤知道杜氏還有不少雜務事情處理,福了福便退下去了。
……
離開凝暉堂,翡翠跟上自家小姐的步子,「姑娘,這不是回靜書齋的路啊」
「我不知道嗎?」。俞清瑤淺淺的笑著,「許久不曾去見姨媽了,今日得空,也該去拜見拜見。」
翡翠瞧見她嘴角的奇怪笑意,心中迷惑。自打姑娘來到侯府,處處跟以前不同了,若是在本家的時候,姑娘想干什麼、想要什麼,只要看一看神色,她能猜出八九分來。可現在……
翡翠很不安,這種不安來自于對未來的茫然,不能掌控。她比俞清瑤大了三歲,在俞清瑤還是豆丁大小的時候就近身伺候了,一直是大姐姐的角色,也習慣了俞清瑤對她比旁人尊重、信賴。
什麼,信賴打了折扣?為她自作主張告訴大夫人「鬼上身」一事而生氣?哦,翡翠不覺得那事有多重要,即便有,胡嬤嬤也訓斥過了啊何況那時,她也是害怕嘛
翡翠覺得,憑她多年的忠心,不至于這點小事也抹不平。何況姑娘身邊亂七八糟、不能信任的人多了,她還是最重要的那個。
所以胡嬤嬤問要不要跟姑娘來侯府時,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到了京城的姑娘變了
變得再也不是那個怯弱柔和的小姑娘了
瞥見俞清瑤此刻的笑意,翡翠袖口下緊緊的捏了捏拳頭,覺得不能自己欺騙自己了。
對于翡翠的心理活動,俞清瑤並不在意——若不把翡翠逼得狠一點,她怎麼知道前世害她閨譽喪盡的可惡凶手,到底是誰?
天知道,她有多少次看到翡翠那張臉,恨不能上去拳打腳踢一輩子的悲劇源頭啊,都是拜托這看似忠厚忠良的丫鬟所賜
如果她對翡翠很差,時常不給飯吃,動輒打罵,就罷了。可她捫心自問,前世對翡翠就跟姐妹一般知道她喜歡吃甜食,變著花樣讓廚房做了送來;知道她喜歡漂亮衣裳,故意把衣裳弄破了,然後修改了賞給她穿;怕她身份太低,讓人瞧不起,特意教她認字讀書……
是不是太好了,好到不像一個丫鬟,所以升米恩斗米仇,翡翠出賣她的時候想也不想,直接讓她陷入永不翻身之境?可那樣,與她又有什麼好處?
這是俞清瑤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到死也不明白,翡翠為了什麼出賣她
為了這個死不瞑目的疑惑,俞清瑤不得不容下翡翠天天在她眼前晃悠——好處不是沒有,至少她比前世更懂得忍耐和克制了。
這不,她等了又等,從柳芽的暗示中看懂了舅母對麗君母親不滿又多了一層,才有了今日之行。
臨水軒。
四面開敞,臨水而建造的臨水軒,其實很不適合病人休養。奈何是沐天怡在閨閣時就住慣了的,誰也不好開口叫她搬。俞清瑤私心里,很覺得偏要擠在這棟算不上奢華的建築里,是為了臨水軒的名字來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讓小丫鬟通報後,俞清瑤拾階而上,步履優雅的進了內室,果見沐天怡「病怏怏」的躺在床上,花容黯淡的模樣。
唔,為什麼病情加重?應該是听兩個女兒說到在國公府賀壽的情形吧嫡庶之別,有如天壤,每一次見長輩都會加深這種差距——但俞清瑤並不覺得自己應該同情。她是嫡女,可比起國公府元姍兒、元菲兒,又算什麼?人家才是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世家千金要嫉妒,也該嫉妒她們啊欺負她一個連親生父母都見不到的孤兒,算什麼本事
見俞清瑤來,沐天怡「掙扎」著要起來,喘息不止,麗君趕忙按著母親,一臉擔憂,
「娘親快躺著,今兒風寒才好了些。若是為迎清瑤妹妹再被風吹了,風寒加重怎麼辦?清瑤妹妹心理也過不去的」
多母慈子孝的一幕
換在前世,她怕是剛一看到,心都軟了,既羨慕,又自傷,不忍這麼美好的一幕被打斷。可現在麼,她只覺得嘲諷——做戲也不做得逼真些,當她眼楮不好,瞧不見沐天怡脖頸上殘余的脂粉麼是不是她來得太突然了,沒給人家準備時間啊?
「姨媽快別動彈了,天還涼呢。」
沐天怡喘息了下,順勢靠在麗君給她準備的靠枕上,目光無比的柔和、慈愛,「唉,我這身子,不中用啊一時好、一時壞的,倒連累了你兩個表姐……」
麗君、麗姿適時的流下眼淚,「娘,您別這麼說」
沐天怡含笑,「當母親的,哪有不操心女兒的。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長時間,咳、咳……」
俞清瑤靜靜的听著,耐心的等待。
果然,听到沐天怡絮絮叨叨,轉移到最終目的,「清瑤,你雖年幼,卻似極了你母親,又聰明、又伶俐,討人喜歡。而我的兩個笨丫頭,跟我一樣。唉,要是有你的一半,我也能閉眼了。」
說著,用力抓緊了俞清瑤的手腕,「好孩子,我跟你母親是親姐妹,你跟麗君、麗姿也算是至親的姐妹了,除了子皓,你也沒有其他姐妹。過日子啊,自然是姐妹齊心,互相有個照應才好。你還年幼,將來便知道有姐妹的好了有什麼煩心的,為難的事情,只有姐妹之間才能吐露……」
俞清瑤心道,放心真有心事,我也不敢對您的寶貝女兒提的
面上,她點點頭,
「姨媽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