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漫天遍野皆是火光。
阮彤幾乎是被那刺眼的光亮以及嗆人的濃煙弄醒的。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可吸入的濃煙仍然不減,忍不住連聲咳嗽。
「小姐、小姐?」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只是這聲音像是與她時隔了千年萬年,此時听到不免懷念。
那人輕喚了幾聲之後,似乎耐不住性子了,也不管她是否醒來,直接將她抱起,裹上了一件厚厚的衣裳就出了門。
阮彤費力地睜開眼楮,這場夢像是做了許久,而當她睜眼的一剎那,竟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抱著她的人再熟悉不過,正是她兒時身邊的大丫鬟巧月,可是她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阮彤心中顫抖,儼然沒有弄清此時是不是在做夢。她明明記得自己被灌下毒藥,五髒六腑像被撕扯一般痛楚,沒過多久就失去了記憶,可此時竟然完全沒了痛苦的感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巧月……姐姐?」話音剛落,她更為驚恐,這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听起來不過兩三歲!
巧月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帽子遮住了秀氣的眉,她听到阮彤細女敕的聲音,匆忙中仍是低頭看了她一眼,擠出一絲微笑,低聲哄到,
「小姐別怕,我們很快就會逃出去!」
這回答如同一個炸雷,阮彤震驚得瞬間僵了身子。是的,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句話,甚至能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還是在她三歲那年,家中發生變故,巧月就是這麼抱著她從院落中逃出來的。她當時便說了這樣一句話,而這句話是兩個人說過的最後一句,因為沒過多久,這個冒著生命危險要送自己逃出去的少女就香消玉殞了。
阮彤迅速四下望去,連指尖都在顫抖,沒錯,這里正是她三歲前生活的府邸,而她們剛跑出來的地方正是她兒時居住的院落。她怎麼會在這兒?!
她用力掐了掐手臂,很疼!看來不是做夢,又看向自己的雙手,心陡然停了一拍,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小!她大腦仍舊亂成一團,不過一個念頭卻忽然跳了出來,急急地扯住巧月的衣襟問道,
「爹娘呢?他們在哪兒?」若此時真回到了那一年,她定要及早告訴爹爹,讓他遠離官場的風風雨雨,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巧月步子微頓,目光復雜地看了眼阮彤,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將阮彤視為主子,所以必不能騙她,但若真要說出實情,她也實在不忍心看到這個孩子傷心難過的模樣。
就在她糾結著要不要說出實情的時候,阮彤卻察覺到了她隱瞞起來的心思,一顆心像是瞬間被丟進寒潭中一樣,冷澈刺骨。她抓住巧月的衣襟不放,又低低地追問了一句,聲音幾乎被四面的風火聲湮沒,
「爹娘都死了,是麼?」
巧月見這小女孩目光悲切,卻說不出的鎮定,心狠狠的疼了一下,抿著唇點了點頭,卻將包裹在阮彤身上的衣裳裹得更緊,邊快步向外院走去,邊喃喃道,
「奴婢一定會護著小姐逃出去的!」
阮彤腦袋嗡嗡直響,無數念頭一齊涌來,讓她越發地感到頭疼。家中出事那年她還小,雖然對當時的細枝末節記不太清楚了,但後來姐姐告訴了她全家沒落的真相,正因為那時她與姐姐年紀不足十五,才逃過一死,不過最後仍是雙雙斃命。
回憶起過往,阮彤胸口沉悶,她如何也不會忘記姐姐臨死時受盡屈辱的模樣,即便爹娘離世也沒讓她那般痛楚,因為那時她很小,只知道生離死別,卻不懂得仇恨。姐姐去了之後,她心里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她下定決心,如果哪天得了機會,她絕對會找出毀了她全家的幕後之人,親手斬殺。
此時機會雖然來了,可自己仍是晚到一步,爹娘還是被害了,而自己又將面臨同樣緊迫的處境。
阮彤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如何,她都不能讓先前的記憶重演。因為一旦繼續下去,自己又會落入那個魔窟,再次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快速地理清了思路,看向四周,卻大驚失色,就在她思索的時候,巧月已經抱著她跑到了外院,離側門越來越近了。
「巧月姐,快停下!」她緊緊地攥住巧月的衣襟,急聲喊道。
巧月只當她是害怕了,將她頭上的帽子拉下一點,遮住了她明亮的眼楮。她在一座座燃著火的房屋間穿梭,既怕兩人被火光吞噬,又怕被人發覺,一路走得戰戰兢兢,如今听懷中小女孩這麼吩咐,只得低低的回道,
「小姐別出聲!」
阮彤一把扯下了頭上的帽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側門,頓時心急火燎,再晚就來不及了,
「快停下!外面有埋伏!」
這聲低喝果然讓巧月步子一頓,並沒懷疑她為何知道這些,只是警惕地看著不遠處黑漆漆的小門,漆黑的眸子中倒映著翻滾的烈火。
里啪啦的聲響在耳畔不斷響起,灼熱的溫度烤得她們兩頰緋紅。這座龐大奢華的宅院前些日子還高朋滿座,笑語歡聲,此刻竟成了一個人間煉獄。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濃煙,到處都是被斬殺與燒死的下人們。
阮彤快速地掃視了眼四周,扯了扯巧月的衣袖,低聲說道,
「去我娘的院子,那里有密室。」
巧月陡然一驚,不可置信地看著懷中的小女孩,不清楚她如何會知道那個密室。自己也是不經意听到老爺與夫人提起,不過打掃房間時卻從未見過與密室有關的任何蛛絲馬跡,
「小姐,你怎麼知道那里有密室?」就算有,老爺與夫人也不應該告訴這麼小的孩子。
阮彤四下瞧了瞧,下人們多半已經死了,周圍並沒有活口,便低低的吩咐,
「這事過會兒再說,我們快去!」
巧月抿著唇點了點頭,此時只覺得懷中這個小女孩有些變了,說不上來的感覺,但自己卻不能不信她。如果府門外真有人等著她們逃出去,那此時出門必然面臨一死,若那密道當真存在,她們想必還會逃過一劫。
想到這,巧月加快了腳步,她盡量選擇漆黑的角落,生怕被人察覺她們的存在。不料她剛跑到院門附近,側面忽然傳來清脆的喊聲,
「月姐姐!」
巧月心里一緊,向來人的方向張望,見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周圍並沒有旁人,這才稍稍放心,壓低聲音問道,
「你怎麼在這兒?其他人怎麼樣?」
對方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對襟小襖,粉紅色的長裙到了腳踝,一雙同樣粉紅的繡花鞋上繡著兩朵盛開的小花,並不見髒到一星半點。火光映襯下,少女略顯慌張,急匆匆地走到兩人面前,飛快地睨了眼阮彤,隨後答道,
「我看見起火了,就與其他人一同救火,返回打水的時候,那伙人沖進了院子,將其他人都殺了……」她說到這兒聲音有了一絲顫抖,想必是被剛剛的血腥場面嚇到了。
巧月點了點頭,此時沒時間細問,能活著一個是一個,看見她便放心了許多。正打算讓她隨自己進院子找到那個密道,衣襟又被攥緊。她迅速垂眸看去,阮彤眼中滿是驚恐,並不是看向燃著火的四周,而是直盯著那個少女。
「小姐,我們這就進去!」
「巧雲姐姐!」阮彤看向那個少女,輕聲喚道。
被喚作巧雲的少女微微一愣,沒想到她此時竟還會與自己說話。她與巧月都是阮彤身邊的丫鬟,只是這小丫頭平日並不與自己多親近,很少說話,
「巧雲姐姐,娘親留給我一張藏寶圖,那里存著府里的大半財產,就在我房中床頭的暗格里,你快些給我取來!」阮彤急中生智,利用巧雲的貪婪編了這套謊話,說得兩個少女均是一愣。
「小姐!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那些,快些進去再說!」巧月眉頭微蹙,正想提步進院子,可衣襟被她扯得更緊。
巧雲听聞藏寶圖,眼底閃過一抹光亮,但很快就發覺有些不對勁,追問道,
「小姐為何讓我去找?」按理說她與巧月親近,這麼重要的事如何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對方雖然只是個三歲小孩子,她卻不能不仔細斟酌,畢竟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快去快去!我和巧月姐姐找到了逃出去的法子,就等著你取來藏寶圖一起走!」阮彤緊緊地攥著巧月的胳膊,生怕她順口將密道的事說出去,一連串將那個謊話編得更加圓滿。
巧雲將信將疑地看了看她們,整顆心幾乎都被藏寶圖佔滿,又听阮彤這麼解釋,便想著先把東西弄到手再說。于是問道,
「到處都是火,你們準備從哪兒逃走?」
「娘親院子後面有條出去的小路,這院子沒起火,暫時還沒事,我們在後院等你一陣子,快去快回!」阮彤此時如同一個小大人,說起話來氣勢十足,一點也不像三歲的小孩子。可正因為此時情勢危險,氣氛緊張,而這兩個丫鬟年紀也不太大,所以並未多想。
巧雲看了她們一眼,隨後點頭向阮彤所在的院落跑去。
此時外院已然成了一片火海,內院火勢卻並不算太大,多數都是柴房等有易燃物品的地方。而那伙沖進來到處殺人放火的歹徒,將各個院子統統查了一遍就匆匆離去,似乎是時間緊迫,又像是害怕留下什麼線索,因而即便整個府邸前院被燒毀了七七八八,這內院多數院落還算完好。
阮彤看著巧雲匆匆離去的背影,眸子深處漾起一絲恨意,先前便是被這個少女害了,沒想到從小被阮府養大的人竟然是一只白眼狼。時間緊迫,她沒時間再去細想,回眸又吩咐巧月道,
「巧月姐,快進屋子!」
「小姐不是說要在後院等她麼?」
「不!我們去密道!」
巧月不知她為何出爾反爾,但此時的頭腦也有些混亂,只知道這地方多留一分便多了一分危險,于是大步跑進了院落,推門到了里間。
濃煙依舊在屋中飄蕩,絲毫不減。透過窗子仍然能看清外院的火光,灼熱的溫度似乎都傳進這屋子了,讓她們二人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阮彤剛一進屋就從巧月手臂間跳了下來,直接跑到床邊爬了上去。她揭開層層被褥,在貼近牆邊的凹槽里模到一處機關,心頓時踏實了許多。果然沒錯,連這機關都與听到的一模一樣,這事還真是詭異。
她想要扭動機關,可人小力氣小,只得讓巧月過來幫忙。巧月按照她的吩咐擺弄了幾下,整個床鋪頓時發出吱呀呀的聲響,隨後,床里面的牆壁緩緩移動,向上開了一條一人多寬的縫隙,里面寒氣飄過,讓她們二人齊齊打了個顫。
「我們走!」阮彤拉過巧月的手,就要將她往里面拖。
「可是巧雲還沒回來!現在就剩下她一個活著的人了,我們要不要……」
「不要!」
還沒等她說完,已經被阮彤及時打斷,她詫異地看向這個面容冷靜得有些過頭的小女孩,試探地問道,
「為什麼?」雖說此時情況緊迫,可她們二人怎麼說也算是表姐妹,一同進府,一同被分到這個院落,又一同侍候小姐,此時不該丟下她一個人不管。
阮彤看著窗外明亮的火光,知道不能在拖著了,只得急聲解釋,
「今天那些歹徒就是她引進來的!否則那麼多人為什麼就她一個人活了?她那身衣服那麼干淨,怎麼像躲起來的樣子?」
這些話如同一把銳利的劍,直接刺中了巧月的胸口,她顯然是不信的,可看到阮彤鎮定沉著的眼眸,不知為何竟然願意相信這個小丫頭,難道只是因為她是自己的主子?
「別想了!她很快就會帶人來了!」阮彤拉住巧月的手直接爬進了那條縫隙之中,回手按下牆壁的一處凸起,那面牆又緩緩闔上,將灼熱的溫度與濃煙擱在了外面。
就在牆壁落下的一瞬間,院落中響起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一個身材略顯魁梧的男人掐著一個小丫鬟的脖子闖了進來,提聲問道,
「人呢?」
那小丫鬟正是剛剛去尋藏寶圖的巧雲,她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這個人,說明了情況之後就被對方提到了這里。
「小姐說她找到了逃出去的法子,會在屋後等我!」
男人一揮手,緊隨其後的黑衣人頓時將院落包圍起來,在房屋後面開始尋找阮彤的下落,還有一部分人沖進了房屋。可找了半天,哪還有活著的人,只得空著手回來復命。
「廢物!我讓你把她捉來,你竟跑到別的地方去,真是該死!」男人恨恨地掃了眼臉色蒼白的巧雲,沒心情再听她的解釋,用力將她甩到了一邊。
巧雲整個身子飛起,直接砸在院牆上,頓時昏了過去。
火光中的男人眼露凶光,看著這院落半眯著眸子,冷聲吩咐道,
「把整個內院都給我燒了!不能放出去一個人!」
黑衣人得了令,迅速向四周竄開,一簇簇火焰燃起,將本還尚好的房屋一個個點燃。
漫天的火光沖起,照亮了一片天空,遠遠望去,這座歷經數載的輝煌府邸此時如同煉獄一般。
「主子,他們來了。」一個黑衣人在男人身後低低的提醒,男人眉梢微抬,眸子里閃過玩味的光芒,輕聲吩咐道,
「撤。」
一隊騎兵匆匆趕到阮府門外,為首的男人黑盔黑甲,凌厲的眼神如同展翅的雄鷹,冷得不近人情。他勒緊韁繩,看著已然無力回天的阮府宅院,眼中怒火翻滾,向手下人急聲吩咐道,
「快去救火!看見活著的人速速帶出來!」
然而,整個府邸早已處于火海之中,洶洶的大火染紅了一片天空,照亮了大半個京城。除了那幾個命大的,阮家上下百余人,全部死于火中。
這一日,是元賀六年十二月初三,一個永遠刻在京城百姓記憶里的日子。
阮府,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