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小葵听得外面的話,忙笑著出來,見院中眾丫頭擁簇著一個身著姜黃繡菊花褙子的青年婦人,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細眉大眼兒,滿頭珠翠,就知這位便是劉媽口中的大少女乃女乃。
下了台階,迎過來道,「表嫂這會子怎麼來了?」
林氏見她穿著家常湖水綠的舊紗衣,下擺不過簡簡繡了兩朵花兒,頭上挽著個家常髻,半點飾物沒有。著實不象那麼回事兒。又見她滿面笑容,眼眸靈動,里面蓄滿笑意。
神情開朗,中氣也足,與以往神色大相徑庭,心下一面奇怪,又心下滿意。
上前攜了她的手笑道,「太太听說你大好了,還是不放心,叫我來瞧瞧你。」
劉媽幾人都不知她此來所為何事,心中疑惑著,把人迎到屋內。
這院子,大少女乃女乃一次也沒來過,剛才在院中覺得那半院子荒草礙眼得很。進了室內,只覺更簡,不過一桌幾椅,一條舊幾案上供著兩個慣常見的白瓷瓶,里頭各有一枝潔白無瑕的花,正吐著幽幽的清香。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含笑坐下,拿那兩枝花扯閑話兒,「這個我倒沒見過,是什麼花兒?怪好聞的!」
「人都叫它野姜花。因見那邊荒草叢里長了幾株,就折來插瓶。」單小葵含笑落坐,也只管順著她的閑話兒說。又叫菊香幾個倒茶來。
「妹妹不用忙。」林氏忙笑著道,又叫碧雲,「把東西給姑娘瞧瞧,看看可合心意!」
碧雲含笑上前,叫人將兩個大紅漆托盤放在桌上,掀去蓋布,笑道,「這是太太和我們女乃女乃給姑娘的,姑娘瞧瞧可好?」
單小葵原以為是吃的,或是補身子的,誰知竟是一盤子頭面,一托盤子衣裳,心中不解,遲疑看著林氏,「表嫂,這是何意?」
她一遲疑,倒將柳青娘往日小心翼翼的神態帶出來三分。林氏忙笑道,「這是太太給姑娘府里宴客那日穿的。」
她這話一出,單小葵主僕四人都驚訝,宴客她沒想著去,她想的不過是吃好喝好罷了……不過,這衣裳頭面倒不錯,將來走時,也能當些銀子。
單小葵本著討回來一點是一點的心思,片刻驚訝過後,連忙起身道謝,不免也要說些推辭的話,「多謝舅母和表嫂記著我。只是我身子不大好,現今天還熱,去坐宴也吃不了什麼,白干坐著,也不是陪客的意思。若再曬病了,反又給舅母添亂,我不去也罷。」
她邊說邊想,竟將這話兒說得這樣圓滿委婉,自己也有些始料不及,心中暗笑,原來這婉轉的車 轆話,她也是會說的。
林氏正好順著這話兒笑道,「你這樣想也是對的。只是太太听說你今兒大好了,就叫我來瞧瞧,若真好,那日就去應應景兒。若到時還不好,也就不強著你去。」
這話又打了埋伏。單小葵心中愈加疑惑,太太沒有道理為自己考慮得如此周全……不過,東西即送來了,她沒有不收著的。
按下心中疑惑,忙謝了又謝。
大少女乃女乃林氏因見她應答得體,且面上神采飛揚,不似以往。雖猜她是想透了,仍不放心。又拿話試探她,嘆了一口氣道,「你這里雖簡素了些,到底清靜。太太叫你來靜養,也是為了你好。咱們一府的人,若是時疫,染了旁人可怎麼辦?你要理解太太的心,切莫多想了。等你病好了,還搬回以前的院子里住著。」
單小葵趕忙笑道,「我自是知道舅母的心。這里住著極好,不必再搬了。」她對這里倒也滿意,能與她們離得遠遠的最好,也少些煩心的事兒。
說著,不免又說了自己之前糊涂不懂事兒等話。
林氏看她不似作偽,心中已是十二分的滿意了。又笑說幾句話,便告辭而去。
送走了人,單小葵叫劉媽關了院門兒,自己進屋里拿著那衣裳和頭面把玩。
劉媽關了院門進來,看她唇角含笑,立在桌前燈影里,似是十分歡喜,且又與林氏相談甚歡,只當她心軟,旁人不過給個小小的甜頭,復又信了旁人。不由地道,「別看她今兒來說得好听,姑娘的體已銀子就數她撈走的最多。有一回,她到姑娘房里說話兒,說到她的陪嫁鋪子因掌櫃的經營不善,如何短銀子周轉,又不敢和大少爺太太說,還沒說兩句就流了淚,姑娘最見不得人作難,立時開了箱子,與了她一千兩呢!」
「啊?!」單小葵驚訝抬頭,這些日子劉媽是嘮叨,卻從沒說具體的事兒,今兒還是頭一遭兒。
劉媽卻只當她忘了,心中涌上氣來,繼續道,「只因我那一會子被太太叫去問話兒,錯眼兒不見,姑娘已把銀子與了人。等我回去,大少女乃女乃已早走沒影了!」
「這麼說,我也沒要她寫個欠契?」單小葵不確定地問道。
劉媽一听「欠契」二字,氣笑了,「我的姑娘,你早先面皮薄兒,什麼事兒都自己受著,丫頭婆子說些不好听的話,還不肯讓我們告訴人。人家一說艱難,還沒開口提借銀子,你倒替人家想到前頭,哪里會說這兩個字?我倒有一回說過,姑娘怎麼回我的?說都是親戚,不過一時不湊手,借了去周轉,叫人寫欠契,豈不生份了?」
這等蠢事雖不是自己做下的,單小葵還是一陣面熱,訕訕笑了下。強自找理由,「當時是那麼想的。現在已醒悟了……」實則心中也忖,柳青娘那時才不過九十歲的小姑娘,旁人問她借銀子,她如何好說不借?怕因她在這里寄居,反倒存著討好杜家人的心思呢。
又想,若是回到她自己的真實生活里,便是她,在社會上模爬滾打多年,人情冷暖也見過些,遇到自己的親戚借錢,她張口要人寫借據,心里也要打一陣的鼓。這話說不說得出口,也還兩可呢。
「劉媽,您又翻前事作什麼?」菊香和蘭香端著熱水進來,嘟了嘴。
「就是,就是,前事兒不說了。事已做下了,我現在就有一百二十分的後悔,又有什麼用?」單小葵趕忙笑道,抱著劉**胳膊笑嘻嘻的晃著,「若您知道哪里有後悔藥,去討一丸來我吃吃。」
劉媽被她慪得撐不住,笑起來。自已嘆了一聲,接過菊香手中的水盆兒,道,「我只是心氣兒不平,倒是不敢怨姑娘,只怪我們沒照看周全!」一面叫單小葵淨面。
蘭香立在桌前把玩那些首飾,偏頭嘟噥道,「好好的,怎麼想起來送個了?」
劉媽也正疑惑,一時說起舊事就忘了,這會也道,「可是,這是打著什麼盤算呢?」
「她們再沒好心的!從此往後咱們只管這樣想,總沒錯兒!」菊香自里屋替她拿了干淨衣裳出來說道。
「管她安的什麼心,東西總是真的。收著罷!」單小葵擦干了臉笑道。
劉媽點頭在椅子上坐了,沉默一回,突然就垂起淚來,「老爺太太把姑娘托付給我。我竟沒照看好姑娘,早先姑娘的頭面也是有些的。可自打太太不太理會咱們,姑娘身子又不好,吃湯吃藥的,不得已就托人去當。那些人哪個過手不剝一層皮的?漸漸就當沒了……」說著,悲從中來,不由掩面哭起來。
哭得單小葵心里也熱熱的,又見菊香蘭香眼中也含著淚,把平素不敢深想的柳青娘的經歷處境,往深處想了一想,小小孤女寄人籬下,惶然無依,心中是何等的恐慌難過……想著想著,自己也哭了。
主僕四人對坐著哭了一會子,菊香突然抬頭,「撲哧」一聲笑了,起身又往半涼的水盆里絞了一張帕子,遞給單小葵,笑道,「咱們今兒是怎麼了。姑娘病大好了,太太又叫廚房做吃的,又送衣裳。竟是比從前好起來了。倒又哭了!」
「正是。快別哭了,日後只有旁人哭的份兒,我們再不哭的!」單小葵抹了把眼淚笑道,心里突的就和這幾人的感情又近了一分。
夜里劉媽陪著單小葵在里間睡,她裝作閑話兒似的,和劉媽說起當年來時,運的那些銀子來,因問,「那時我年紀小,記不得爹娘運了多少銀子來。劉媽,你可記得?」
劉媽在黑暗中輕嘆一聲,半晌才道,「這事真的論起來,卻是一筆糊涂帳。當年老爺官司纏身,不敢經別人的手,是二老爺和大少爺過去幫著料理的。至于有多少銀子,我也不知。只是咱們家生意鼎盛時,也極有錢的,我想,那會兒即便生意虧了,全部家當難道沒有三五萬兩?」
說著她頓了頓,又嘆道,「當時是筆糊涂帳。後來更糊涂!到了這邊後,大太太幾次在老太太面前提及,說老爺的案子要使銀子活動,這一活動,足足活動了一年多……直到老太太去了一年後,太太還到姑娘跟前兒來說過,說當年自池州府弄來的銀子,走門路已花干了,府里倒還填進去好些,姑娘一听她哭訴,當即開箱就取了兩千兩銀子給太太……」
「……她們哪里是替咱們老爺活動走門路?分明拿著咱們家的銀子為大老爺復官走門路!」說到此處,劉**聲音不由的高起來。
這可真夠糊涂的!單小葵有些失望,原以為也是和大少女乃女乃那樣清晰明了的帳目呢,若也是這樣,將來她還能多討回一些銀子呢。
暗嘆了一會兒,就把這件事兒先丟開,順著這話頭,又問她那些悌已銀子都是誰弄去的。
劉媽見她興致高,也樂得和她說道說道,便自大太太取走的那兩千兩開始,詳詳細細的足足說了有一個時辰,才停歇下來。
單小葵听完更是無語。劉媽說的這一個時辰,里面只有四五宗清晰明了的帳目。其一就是大少女乃女乃拿走的那一千兩。其二是大房的王姨娘自她這里取走有五十兩,再有是大少爺跟前的丫頭芍藥來說大少爺如何在外頭和置氣,打砸了人家東西,要賠銀子,不敢讓太太和少女乃女乃知道,來取了三百兩。余下的便是原先她院中的幾個婆子,因知她心軟慣會在她面前哭窮的,她零零碎碎賞了人的,幾年下來也有百十兩。
剩下的,便就是被杜府的這些姐妹攛掇著做東擺宴……或隨禮應酬,慢慢的就散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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