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初八這日,季府那位二夫人到了杜府,才剛看了一折戲,果然就問起柳青娘來,多虧陶氏早有準備,听見她問,就忙忙的叫林氏去請人來。
不免還要解釋說,她病剛大好些,仍要靜養,不宜坐席等之類的話。
而此時劉媽正在院中焦急地轉來轉去,不時立在院門口,掂腳伸長脖子往宴客戲台處瞧,單小葵正坐在屋蔭里手里握著一卷書,見狀就笑道,「劉媽,你還真信少女乃女乃的話?她本就是打著埋伏的,叫不叫我去兩可呢,你等什麼?再說,我才懶得去坐席,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自在。又不認得一個人,自己孤伶伶的,怪沒意思的。」
「就因是這樣,才要姑娘去坐席呢。」劉媽回來急切的說道,「……我听說,今兒來的人家,都是官宦書門第世家……」
她話到這里,單小葵就笑嘆一聲。這幾日來,她這話已說了不知多少遍了,單小葵已反駁得懶得再反駁了。
劉媽見她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道,「便是不為這個,去結交些旁的府上的姑娘,不也是好的?姑娘見天縮在這角落里,誰會認得你呢?這府里的幾個姑娘,是都靠不上的。三姑娘是不用提,因姑娘生得比她好些,倒好似姑娘欠了她什麼的,從來沒個好臉色。二姑娘性子雖柔和,實則是個極冷淡的人,對誰都愛理不理的。那幾個庶出的姑娘,早先姑娘手里有銀子的時候就數她們往咱們院子里跑得最勤快,現今也數她們離得最遠!我想著,多認得一個人,姑娘平常有人說說話兒,有難的時候,說不得能幫一幫。總比這府里頭的幾人強罷?」
劉媽說的府中幾位姑娘,三姑娘乃是大太太陶氏所出。陶氏一共有二女一子,現今大姑娘已出了門子,大少爺也娶親三年多了,膝下如今只有這位年方十五歲的三姑娘每日承歡,不免就多疼多嬌縱了些。
現今這府里頭,她除了怕陶氏,余下的誰也不怕,對柳青娘更是橫眉冷眼兒的,沒一個好臉色。
二姑娘乃是二太太劉氏所出,現年十六歲,上有一個哥哥,在族中行二。
余下的三位庶出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都比柳青娘略小些,乃是大房的兩位姨娘所出。四姑娘也只比柳青娘大半歲,乃是二房的姨娘所出。
單小葵聞听此言,便坐直了身子笑道,「你早說這話就對了。」實則她今兒倒也有些想去前面瞧瞧,趁機結交些人。不為刻意攀附人,倒是想借著她們的由頭到府頭走一走,瞧一瞧,好做計劃。不過,若沒人來叫她,她也不急,機會慢慢等,總會有的。
正想著,突然眼角捕捉到幾個行色匆匆的人影,定楮一瞧,卻是林氏帶著幾個丫頭正往自己院中走來。不覺站起身子,和劉媽悄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了!」
劉媽這時也瞧見了,忙笑著迎上去,「少女乃女乃這會兒怎麼來了?」
林氏顧不得和她說話,向單小葵擺手笑道,「快換衣裳,太太叫你去前面坐席呢。」
單小葵挑眉,這戲都開了半天了……
林氏一邊拉她進屋,邊簡略解釋原由,單小葵一怔,再不想柳青娘的娘還有這樣一個閨蜜!
劉媽和菊香幾個都是柳府的下人,只听夫人說過有一位閨中好姐妹,書信也有來往,只是到了後來,柳家官司纏身,沒那心力,漸漸的就斷了。誰成想她這會子竟突然冒了出來,還主動提出要見姑娘。劉媽不由大喜過望,忙叫菊香蘭香把前兒太太送來的頭面拿出來,替單小葵梳裝打扮。
穿戴停當,單小葵照了照鏡子,還算滿意,自里間兒走出來,向正坐著愣神的林氏笑道,「表嫂,好了,咱們走吧。」
林氏聞聲抬頭,一瞧之下,卻怔住了。眼前這少女身量裊娜縴細,烏油頭發盤作一個墜馬髻,偏在臉側。正上方一只累絲小金鳳,口餃五色細碎寶石垂在光潔的額前。梅子紅交領短襦將白晰略帶病態的肌膚襯得嬌艷水女敕,柳葉細彎眉完全露出來,宛若新月。眉下一雙水汪的大眼楮,清澈靈動。
耳上兩點飾物殷紅如血,襯著近透明的肌膚,與一張菱形似的花瓣小嘴交相輝映,顯得嬌嬌弱弱。
單小葵看在眼中,低頭微微一笑。都說妻賢妾美,柳青娘的娘就是庶出的,容貌本也不俗,听劉媽說,她爹的相貌也是好的,柳青娘得了二人的遺傳,底子自然不差。
不過也沒好看到讓人失神的地步,怕是柳青娘少作這樣打扮的緣故。
「少女乃女乃!」青橘臉上的落下來,語氣僵硬的叫了一聲。太太叫她去就是了,怎的送她這些東西,雖裝扮不華麗,卻把三姑娘的風頭給搶去了。
林氏瞬間就回了神,強笑著夸贊兩句,帶著劉媽幾人出了院子。
杜府今日請的人倒不多,不過是相熟,官位家世又相當的七八家。來的客人中,以季老太太年紀最長,由大太太陶氏親自陪著說話。正說到興起處,突然她眼角余光不經意掃過花園深處,就見那邊走來一群人,一眼就瞧見當中有個身著梅子紅衣衫,下系繡花白羅裙兒的少女,身量縴瘦,步態從容,娉婷裊娜跟在林氏身後,款款行來。
不覺正眼去看,待瞧清來人,微微一怔。
陪坐著的季老太太覺察出來,跟著往那邊兒一瞧,笑,「這可就是方才翼哥兒媳婦說的,貴府沒了的二姑太太的姑娘?」
「正是!」陶氏瞬間回神,重打起笑臉兒,向坐在右側的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道,「季夫人,你瞧,人來了!」
一位身著淺藍褙子正和鄰座閑話的婦人,趕忙抬頭,往那邊兒一瞧,正見單小葵抬頭打量環境,兩下打個照面兒,季夫人不由笑道,「哎喲,倒和韻芝長得一模一樣。」忙抻了身子向那處招手。
單小葵微笑著先走到陶氏跟前兒,屈膝行禮,「見過舅母。」
陶氏回神,忙忙的笑著向眾人說道,「這就是我的外甥女兒,她身子一直不好。才剛病了一場,略好些,我怕她撐不住,今兒就沒她來坐席。」又催單小葵,「快來見過季老太太,見過各位太太。」
單小葵忙轉向她身側坐著的那位精神健碩的老太君,行禮,「見過老太太,給老太太請安。」
又轉向桌子,仍是笑著行禮,「見過各位太太,給太太們請安了。」
她聲音縴柔又不是柳青娘那種怯怯的嬌弱,含著三分笑意,帶著三分喜氣,又有幾分矜持,讓在場的太太們都笑起來,夸贊不絕。
陶氏陪著笑,眼兒卻不覺沉了又沉。
季老太太一把拉過她,細細的上下打量,和陶氏夸贊道,「你這個外甥女長得靈秀。這也只有你們這樣的書香門第世家才養得出這樣溫婉知禮的女孩兒來。」
一句話夸得陶氏復又喜歡起來,忙說了許多自謙的話。
在旁的季夫人早已等不得了,見了她就如見了少女時的杜韻芝一般。回想前事,不覺紅了眼圈,忙拿帕子不動聲色的揩了。待眾人說過話,才笑著招手叫她,「你過來,叫我瞧瞧。」
單小葵忙移步過去,再次屈了屈身子。
季二夫人扶了她,抓著她的手打量,打量幾眼就嘆,「我听你舅母說你身子弱,原想不過是偶爾生一場病罷了,誰竟是這般弱。你瞧瞧這胳膊,細得只頂我兩根手指……」
「哪里就細成那樣了?」季老太太嗔怪著笑說一句。
單小葵正不知怎麼說話兒,得了這句,也趕忙笑道,「我是只吃飯不長肉的。舅母天天給那些好吃的喂著,仍舊長不胖,又加身子弱,倒給舅母添了許多麻煩……」
陶氏心中本有鬼,季二夫人無心的話倒讓她不知如何答話。有季老太太和單小葵這一打趣兒,自己就找回話來,佯瞪了她一眼道,「你這孩子,什麼麻煩麻煩的,與我客套生份起來了。」
單小葵心中笑,面兒上也笑,只是不作聲。
季二夫人也個通透之人。那些話里的機鋒自是听得出來,方才不過一時忘情罷了。此時回神,忙說笑幾句岔開,仍舊問單小葵病如何,吃飯如何吃藥如何等等。
剛問了五六句,季老太太又笑道,「翼哥媳婦兒,這孩子初見這麼多人,你別嚇著她。今日過了,改日叫她去咱們府上說話兒。」
又指著旁桌,向單小葵道,「我有兩個孫女今兒也跟來了,就在那邊,你們姐妹先自去說話。」
幾句話即讓季二夫人盡了心,又解了陶氏的尷尬,也免得擾了眾人吃酒敘話,也免得單小葵不自在。她連忙應是,由丫頭帶著往旁席而去。心中不由贊嘆,到底姜還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