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里面的擺設和三年前一樣,魏氏相信三姑娘有一天會回來,里面的東西不允人動,保持著原樣。
一個漂亮的鏤空雕花窗子,把房里分成兩間,外頭是圓桌小圓凳,里間東面透著陽光的窗台下是一個大炕,屋里有一個雕花衣櫃,一個梳妝台,一張小杌子,一個臉盆架,家具不多,都是半舊不新的,卻很精致。
宋思源帶著小蓮走進去,指給圓桌上的梅瓶給她看,「這梅瓶原是有一對兒,有一次,姐姐采了紅梅,你也喜歡,討了兩枝來插瓶,又抱了瓶兒去給娘看,走到半路碎了瓶子,扎到了手,我給你包了,過了三天才好。」
看來源哥兒很疼妹妹,要是有這樣一位哥哥的話,她是不是會很高興,小蓮想著想著走神了。
「你忘了,我們還有一個姐姐,雲姐姐?」
雲姐姐?小蓮努力去想雲姐姐是誰,腦子里走馬燈一般出現了很多畫面,如同幻境一閃而過,她腦子里亂遭遭的,越往下想思緒越亂,不由覺得頭痛起來。
這個屋子,有股很重的霉味,她卻對這里面的擺設有種是曾相識的感覺。
窗戶上貼著剪得不像樣的窗花,已經褪了色,小蓮依然能想出它大紅的樣子來。炕上被她和丫頭們用毛筆畫了個美人兒,爬上炕一看,牆上果然有一個黑漆漆的美人。還有房里的木柱子上,刻著幾個小字,衣櫃里有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她喜歡把私房錢藏在里面……
思緒源源不斷地涌入小蓮的腦海,她不停地走,不停地看,讓宋思源看得迷糊,不由地擔心她。
小蓮手里捧著小匣子覺得頭大,看著這個熟悉不過的房間,記憶一點點涌上來,面前的這位小男孩,她記起來了,是她的哥哥,剛剛見過的其中兩位是她爹娘,還有一個是女乃娘。這樣看來,她不得不相信,她就是她們口里的三姑娘。
「妹妹,你怎麼了?」
「我有點累了……」小蓮的腦子里傳來無數的信息,昏沉沉的,腦袋一歪就暈了過去,宋思源的叫喊聲越來越遠。
等她醒來的時候,她躺在熱乎乎的炕上,背後熱乎乎的,真暖和,她還是第一次睡炕,比冷冰冰的床睡著舒服多了,她閉著眼楮,咀嚼著剛恢復的記憶。
這輩子她也叫宋珍芝,生于康熙十九年,宋家原屬漢族,後來被編入漢軍旗,父親宋金海,在家里排行老2,是個小小的六品同判,母親魏氏,出自皇商之一的綢商魏家,雖不是官家,在京城卻甚是有體面的人家。
宋珍芝是嫡女,年九歲,宋思源為嫡長子,今年十歲,兩人皆為正室魏氏所生,一年前,魏氏還生了小兒子宋思書,育有兩兒一女。上面還有一位長女宋雲芝,今年十一歲,庶出,為胡姨娘所生,胡姨娘原是二房的伺候丫鬟,因宋金海一次醉酒誤事,懷了宋雲芝後,被抬為姨娘,這也是宋金海心里永遠的疙瘩。
宋珍芝的失蹤是因為元宵夜,婆子帶著她看花燈,和府里的人走散了才走丟的。魏氏懷疑這和胡姨娘有所關聯,只是肇事的婆子見闖了禍,嚇得不敢回來交代,連夜逃到外鄉去了,派了人去尋,了無音訊。
小蓮嘴角邊揚起一絲苦笑,人生起落無常,她此時的心情很復雜,找回親生父母,這是一喜,只是出生于這麼復雜的家庭,不知道是福還是禍,對于現在的新身份,她心里難以接受。
她知道魏氏進來了,坐在炕沿上。一個人身上的氣味,她聞過一次就能將人記住。
魏氏坐在炕邊,看著女兒,情不自禁地想去模模她的頭發,又怕弄醒了她,只得在一旁看著,眼楮里柔柔的,現在女兒回來了,她十分滿足。
當她知道珍兒流落到鄉下,這次是得了進府當丫鬟的巧緣,母女倆才得以相見。收養珍兒的嬤嬤走了,珍兒一個人又是怎麼活下來了的?她這個做母親的,居然讓她的女兒在她的眼皮子低下,在浣衣房做著粗使丫鬟的活計,一想到這,她很自責。
魏氏的味道一直都在,她一步也沒有離開。
小蓮假裝睡著了,腦子里面輕松了許多,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外面鬧哄哄的,小丫頭進來傳話,「稟二太太,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還有幾位姑娘都來了。」
魏氏眉頭一動,招手讓小丫頭在房里守著,她出去看看。早不來,晚不來,這個時候來?誰嘴巴子那麼快,一轉眼的功夫就鬧得人盡皆知了,全來了也好,不用她去請了。
正廳里來了黑壓壓一屋子的人,魏氏用褥子鋪了,讓老太太在中堂居中的太師椅上坐下,吩咐丫鬟珊瑚在下面布了座,大太太趙氏坐在老太太左手邊的位置,三太太挨著大太太,老太太右手邊是寶姑娘和林姑娘,林姑娘只有七歲,由女乃媽陪著。其他陪著過來的丫頭則關在二門外,不得主子的吩咐不讓進來。
人來得真夠齊全,連胡姨娘也听到了風聲,來湊熱鬧。
魏氏讓丫鬟貝殼去奉茶,悄悄吩咐大村家的在房里守著,沒有她的命令不要出來,更不能讓人闖了進去。
看剛剛的情形,珍兒對以前的事不記得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拿了把柄,事情只會越鬧越大,真的也會成了假的,到時候她想認這個女兒也難了。
魏氏睨了胡姨娘一眼,平日里對她不薄,她給二爺生了長女雲姑娘,魏氏對雲姑娘一視同仁,把人當親生的看待,請了正經的教書先生教人讀書寫字。三年前,把雲姑娘寄在她門下養著,也是胡姨娘自己的意思。大家總歸是同一個屋檐下的,一榮俱榮,今天不給她撐腰不說,居然站在敵對的一方,要同她爭個高低。
胡姨娘站在三太太旁邊,裝著沒看見,雲淡風輕地拔拉著左手手腕上的串珠,她就等著看這一出好戲。
雲姑娘是長女,卻是庶出,胡姨娘生了雲姑娘後,以為可以喘口氣,沒想到魏氏是個能生的,接著就生了個長子,過了兩年又生了個女兒,這不打緊,誰想,過了四五年後,又生了個兒子。胡姨娘又氣又恨,氣的是她的肚皮不爭氣,恨的是,從那次之後,二爺再也沒有進過她的房。後來,嫡女珍兒丟了,最高興的人是她,沒有了珍兒,雲姑娘就是二房唯一的女兒,雲姑娘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里稍稍得到了安慰。
沒想到,珍兒又回來了!
這個消息無疑于晴空中炸響了一個驚雷,把胡姨娘劈得里焦外女敕。
老太太見人都坐好了,開口問,「珍兒呢?我听說珍兒回來了。」
珍兒在宋府的孫女輩中排行第三,排在雲姑娘和寶姑娘之後。一百天的時候,老太太還抱過她,也就抱過那麼僅有的一次。老太太見她小臉皺巴巴的,一張大嘴大咧咧的,身子瘦得像個小貓兒。沒想到容貌秀麗的老三媳婦,生下來的孩子卻不隨她。這般丑模樣,老太太心里嫌棄珍兒,即便她後來會說話了,「祖母,祖母」的叫,老太太也懶得應一聲。
要不是老大媳婦說,珍兒回來了,她差點想不起她還有這麼一個孫女。
魏氏思量了下,才道,「她在房里才剛睡下不久,她整天在浣衣房洗衣裳,泡在冷冰冰的水里,受了寒氣,身上熬不住有些不自在,我便讓她躺下了。」
眼下只有裝病,才能逃過今天這一劫,往後要怎麼說,該怎麼說,她做母親的自會向老太太解釋清楚,由不得這些人興師動眾地,對著她的寶貝女兒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