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桐剪秋風，轉眼，已是深秋。
沐元青這日依約到來，因為那個白衣少年說過，今日是他的生辰，請她務必來陪陪他。因為除了她，沒有別人可以陪他說話。
于是現在，沐元青立在黑塔下，望著黑塔之上的少年，詫異地問︰「你的生辰都沒人為你過？你不是他們的少爺麼？」
少年卻仿佛听到了什麼諷刺的話語一般，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若我是他們的少爺，他們又怎會將我獨自一人圈禁在這座黑塔上？」
「可是……」
「可是他們也沒有把我關起來，還很照顧我、還服侍得我很周到——是麼？」少年笑吟吟地接下她的話，然而那清俊秀雅的眉目間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
沐元青囁嚅了一下嘴，沒有回答，「那，那你是他們什麼人？他們為什麼會將你……」
少年搖頭輕笑，蘊滿笑意的眸子卻是深不見底，「這個，你現在不需要知道。」
沐元青白眼一翻，「哼，我也不想知道。」
「都陪你聊了一天了，莫非這就是你想要的生辰賀禮？」
落日的余輝傾灑在那座冷冷孤立的黑塔上，沐元青攬膝坐在地上，望著黑塔頂上的少年，終于忍不住問道。
「不止。」少年抬手指向天邊如血的殘陽，「等到亥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送我一樣最令我滿意的賀禮的。」
沐元青頓時無奈地閉上了眼，繼而又緩緩睜開，語氣里已明顯有幾分不耐煩︰「你想要什麼就趕緊說，不然……」
「噓。」少年這時卻突然伸出兩根手指頭，擺在在唇邊輕輕搖了搖，然後抬手指了指遠處，一臉神秘地道，「我亥時想跟你玩一個游戲，如果讓他們知道，就會破壞這個游戲的規則啦。」
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沐元青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地站起了身，面有怒氣︰「我沒有時間了，我今晚還要趕回廟里歇息，再晚就看不見路了」
「你不是答應過要送賀禮幫我慶生，作為報答的嗎？」。少年朝她眨眨眼皮，「一飯之恩，尚且以命相報，何況……」
「我已經還給你了」沐元青撢掉衣上的塵土，不悅地嘟囔道。
少年聳了聳肩，臉上帶著幾分無辜之色︰「我送給你的東西可是救過你一命的。而你回答我的話……說真的，那些對我一點兒用也沒有啊。」
沐元青有些憋氣地問，「那你究竟想要什麼，爽快點說出來吧」
「還有，我也有選擇不答應的余地，我並未說過我一定要報答你。」盡管已是滿心郁悶，她依舊不忘補上這一句，給自己留下退路。
少年卻是很溫和地笑了，輕輕點頭︰「我的要求很簡單，你也一定能為我做到。」
沐元青淡淡地望著他，等他把話說完。
只听少年慢悠悠地、一字字地道︰「我待會兒從這窗口跳下去，你在塔下接著我……」
沐元青面色驀地一變，怒道︰「你開什麼玩笑這麼高，單憑我一個小女孩的膂力，怎麼能接住你」
少年卻又輕輕搖了搖頭，抬手指了指遠處︰「看到那個人了吧？她現在給我送飯來了。她是個既聾又啞的人，但卻絕不是個瞎子——聰明的妹子，你現在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吧？」
他一語方落，沐元青便轉頭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就見一個老嫗正手提著飯籃，佝僂著身子，緩緩朝這邊走來。
瞬地，黑塔下紅影一閃，女孩子已一個箭步，遁入了丈許開外的一叢長草中。
********************************************
「你真的要跳嗎？若是摔死了我可不負責任。」沐元青抬頭望著此刻已攀到窗沿上的少年，心中有些緊張，忍不住出聲提醒。
在她話音中，少年停下了動作，手扶雕窗，低下頭看了她一眼，十分溫和地一笑︰「你不需要對我負責，我對我自己負責就行。因為我對你有信心嘛。」
語罷，他雙臂便猶如大鳥一般，在深秋夜風中平平舒展開。少年仰起臉，目光望著頭頂幽靜遼遠的夜空，他知道，這扇如禁咒般幽禁了他十三年的窗牖、那個人施加于他的、禁錮了他整整十三年的封印，終于在此刻，被這個名叫「沐元青」的女孩解除。
他從此得到自由，可是也注定，他封閉的心將在此刻，永遠鈐印上那個女孩的名字。
白色鳥兒張開了雙翼，白衣輕盈盈地自天際墜落，無聲地降落塵世。沐元青怔怔地看著他，不自覺地屏緊了呼吸，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緊緊繃起。她瞳仁緊縮，看著那片白羽從夜穹中墜落，她的雙腳霎時如電光般迅速移步。
少年的身形尚在半空，她的腳步便已估準了他即將墜落之點，穩穩立定。而她剛剛立身之地，只余下一道紅色的殘影，一倏即逝。
那一刻，她發揮了十二歲的自己武學所能發揮的極致。然而，在接住少年的那一霎間，她雙臂驟然一沉，強勁的下墜之勢累得兩個人都猛力跌入了身後的草蔭下，幾個翻滾，方才凝定。
落地的一刻，沐元青的衣衫被石子割破，露出了粉光玉致的雪臂。而十三歲的少年此刻壓在她身上，倒是平安無事——是她的護體真氣緩沖了他的下墜之勢。
少年心中驀地涌過一陣歉意，囁嚅了一下嘴，卻在看到她因負痛而咬緊下唇的那一刻，忍下了即將出口的話語，唇中溢出的一圈熱氣，在早寒的秋夜里凝繞成唇邊的水霧。
月輝透過身旁的長草，靜靜流照在她清靈秀麗的臉上，如六月水芝上的凝露。而那眸中靖華閃閃，便如同寒夜里的清泉，灩瀲流波。
少年就這樣靜靜凝視了她許久，感覺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心中那陣奇異的悸動，伴隨著一股穿貫周身的灼流涌遍了全身，讓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在胸臆間狂跳不止，似欲穿裂自己的胸腔……
此刻，他們的臉頰近在咫尺，月華漾映在沐元青晶瑩似雪的臉上，剔透干淨得仿佛手一戳便會破碎的夢……
然而，女孩子的目光卻是清明的，注視著咫尺外的少年，有些詫異地問︰「你在看什麼？」
「看你的傷口……流血了。」少年在回答這句話時，目光仍只是專注地盯著她的眼楮。他的嗓音低柔沉靜，然而那樣又低又柔的話語卻總能讓人感覺到他骨子里的冷意。
沐元青卻沒有察覺到少年此刻微妙蕪雜的心思，她順著少年的話語——或者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什麼一般，轉頭看著自己臂上正汩汩溢出鮮血的傷口，一臉漠然地說道︰「慣了。」
「慣了嗎？」。少年的聲音輕如囈語，忽地閉起了眼，輕輕覆上了她的唇……
她的心驟然一跳，卻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閉眼，臉更加沒有紅。
少年的這個吻很輕柔，卻沉重得令她窒息。在他那微垂的眼睫下，目光中隱隱透出的絕望，竟像是個溺水的孩子。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竟沒有推開他，也沒有發怒，只是感覺有什麼異物鯁在了自己喉中，干澀得竟讓她無法呼吸。
——那一刻，這個才十二歲的、久歷江湖卻不諳世間情愛的女孩子，根本不懂得這個因她而得自由的少年，用這個動作，對她傳遞了怎樣的信息……
——也許，很多年後，當她明白了男女情愛為何物，會否嗔怪這個少年，在她情愫未開之時，便那樣蠻橫而霸道地，奪去了自己的初吻？
良久之後，他方緩緩松開她的唇，強自平穩著語氣，淡淡地道︰「我們必須快些離開這里……若是遲了，就走不了了。」
沐元青點了點頭，拉起這個只比她大一歲的孩子，快步奔離了這座黑塔。
********************************************
背著他直奔出數十里，到了城里，沐元青方將他放下。
「天已經亮了，我們也該分道揚鑣了。」少年臉上這時終于微微有了幾分血色，他輕輕吁了口氣，不知為何不敢看女孩的眼楮，徑自轉過頭，強自淡定地道。
「你半點武功都不會，你有信心可以自保嗎？」。沐元青見他故意避開自己的臉上、竟第一次現出一抹靦腆之色，不禁奇道。
「沒關系，我有這個。」少年卻是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臂間包袱里、塞得滿滿當當的那些珠寶首飾，卻又再一次避開她的目光。
听他說出這種話，沐元青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果然還真是一點江湖經驗都沒有。
她卻已懶得再理他，只淡淡丟下一句話︰「那麼，告辭了。」便轉身欲走。
「等等。」少年這時卻突似想起什麼一般，拽住了她的衣袖，「你救了我，不需要我報答你嗎？」。
沐元青瞟了他一眼，一撇嘴道︰「只要你以後不再給我添麻煩，就已經是最好的報答了。」
听著她自負而又頗不耐煩的話語，少年卻是毫不生氣地笑了笑，旋即從包袱里模出一只色澤光潤的玉扳指、一串瑪瑙佛珠、一對翡翠鐲子，塞到她手里，第一次柔聲對她說道︰「省點的話，夠你過一輩子了。」
沐元青茫然地伸手接過，怔怔地抬頭望著他，遲疑道︰「我們已經互不拖欠了……」
少年卻是搖頭，輕笑著解釋︰「並不全是給你的。你先帶我去打鐵鋪，幫我選把好些的長劍。」
「你會使？」沐元青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我一定會的。」少年嘴角含笑。
一柄式樣很普通的長劍。
將新打鑄的這柄利劍交到少年手里，沐元青淡淡道︰「剩下的珠寶和兌換的銀票我就先收下了。這樣，我們就算是兩不拖欠了……那，我是否就可以走了？」
少年卻是搖頭，從懷中模出一物，遞到她手中。
那是塊絕世寶玉，玉中有一脈淡淡的緋色，宛如血絲般澹蕩不定。玉佩上鐫刻著龍鳳圖騰，雕工細致，美輪美奐，只是這玉佩……只有一半。
她詫異地望著少年。對方卻只是淡淡一笑，桃花眼微眯，露出頰邊一對很深的笑渦︰「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就將這枚玉佩也交給他吧。但如果你想習得更高深的劍術、謀略和機關術的話，就帶著這半枚玉佩去天山吧——有機緣的話，你或許會遇到那位隱蔽世外的高人。」
「我們的恩債都已還清，但你……為何還要這麼幫我？」沐元青有些困惑地望著他。
「因為，我要你有一天，心甘情願地臣服于我，為我效力。」少年說著這句話時，清冽如泉的雙眼中，有某種難以描摹的霸氣若隱若現。
「你會有那樣的本事？」沐元青嘴角一揚，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一定有哦。」少年卻很是認真地看著她，含笑承諾道，「那時候，我定會派人找到你，萬倍地報答于你。」
听著他這番承諾，沐元青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卻忍不住開口問︰「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已走出了幾步，此刻又回眸沖她一笑，桃花眼中含著一抹狡黠的光，露出頰邊那對很漂亮的笑渦︰「我是什麼名字不重要。但你的名字，我永遠都會記得。」
「七年之後，我們會再遇見，那時，我定會償還妹子今日的大恩。」隨著他的余音飄散，那一襲白衣終于漸漸隱沒在晨曦的薄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