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六 朔風中夜起,驚鴻千里來

作者 ︰ 傅含紫Yuki

後來回憶起這段旅程時,沅青不得不佩服沐元青的先見之明。

眼見著離青昴城只有半日路程了,估模著明日正午便能到達,然而天公不作美,日暮前下起場大暴雨,二人帶著大隊鏢師,冒著雨在夜色降臨前進入一座小村子里,打算借宿一宿,然而不知何故,這村子里的人眼見著外鄉人來,都如見了瘟神一般拒之門外。

二人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然而這附近又無小廟之類的遮雨處,如今天上雷鳴電閃,又不敢藏身樹下,只得帶著大隊人馬繼續前行,冀望于前方能有塊遮雨之處。

不覺間天色已全黑了下去,村落是沒有見著,疾風驟雨中,前方忽然響起雷鳴般的蹄聲,似有大隊人馬正朝此而來。

沐元青心中頓生警惕,喝令一聲,命身後的鏢師止住了腳步。

對面之人也似有所覺,揚聲問道︰「對面是何人?」那聲音低沉緩慢而富有磁性,竟是說不出的柔和動听。

此刻沐元青全心警備,想到汶夏國如今正值內亂,對方身份未明,實不敢大意,當即並不發話,只是緩緩掣劍出鞘。

然而,相隔這麼遠,對方卻仿佛能洞察她的行動一般,驀地搭弓上弦,厲喝道︰「再不回答,莫怪我不客氣了」

沐元青仍不答話,凝聚目力,透過昏昧的雨幕,卻只看到對方被一襲黑色斗篷覆住了面目的身形、和身下同色的黑馬。對方殺氣藏而不露,一看即知內功深厚。

身後那些鏢師們一看敵人數目如此之多,似乎還是一支為數不小的軍隊,登時陷入一團慌亂,駭然四下逃竄,再不理會那誘人的酬勞了——畢竟這可是攸關性命的大事,至于錢財嘛,那只是身外之物。

沅青眼見這些鏢師如此不顧江湖義氣地奪路而逃,忙大喊道︰「喂,你們……」

一言未甫,卻听對方冷冷喝道︰「賊子哪里逃」

緊跟著,一簇懾人的箭氣,便在這一刻穿透濃濃雨幕,飛馳而來

這支箭來勢凶猛,裹挾著凌厲的勁風。沐元青縴腰在馬背上用力一扭,身子接勢擎空飛起,在箭矢到來之前,長劍在夜空中飛速一劃,那枚射向沅青的箭矢便驀地墜地。

她一口氣未歇,又一聲疾響破空而來,箭尖指處,赫然是她胯下白馬。她右手持劍,左手在馬背上一撐,身子彈縱而起,在墜地之前反手一劍撩出,將羽箭擊落。

那日在驪陽城,她重傷昏迷後,沅青特意回客棧牽回她這匹愛馬飛燕,帶到船上,這是她第一匹坐騎,神駿異常,她可不願它有何差池。因此躍下馬,她有信心即使不借馬兒作為屏障,她依舊有能力躲開對方的箭矢。

又是兩支羽箭連著攢射而來,沐元青一一避過,那人見她如此好身手,似乎也不敢再大意輕敵,但听對方搭弓,引滿,這一次,竟是三支連環箭月兌弦而發

這三支箭來勢洶洶,勁風襲人。漫天雨幕中,沐元青飛身疾縱,長劍狂舞,兩支箭矢在她劍氣中墜落,然而她畢竟重傷在身,身形不若往日般靈動跳月兌,終被最後一枚射中了她右臂,疾穿而過

「阿青」在旁觀戰的沅青再也忍不住,失聲驚呼。

「阿清?」對面之人听到這個稱呼也是微微一驚,漆黑的眸子里驀然暴起一絲凜冽的殺意。

他一拍馬背,背後長劍錚然出鞘,自動躍入他掌中。劍光中,只見這個眉容清俊的男子擎劍在手,引滿了弓弦——這最後一箭,他竟是以劍為箭,凝聚了極大的殺氣,發出這必殺一擊

沐元青心中一驚,被對方劍勢催逼得束發絲帶散落,長發凌亂地在夜風中飛舞,雪亮的劍光映照出她清麗的容顏,只是驚鴻一瞥間,卻令對方驀然怔住。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連著接下他七箭之人,竟是個身形嬌小的少女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張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子臉孔竟是如此的熟悉,與多年來夢中那張容顏重疊在一起,令他心中猛然一震

心中深藏多年的那個名字呼之欲出,他亟欲收劍,然而這離弦之劍是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了——正如同,那個死去之人,無論如何,再也回不到陽間。

這劍是名劍,絕世的鋒利,發劍之人的內力亦是當世罕見的高手,何況借助寶弓之勢,威力大增,來勢迅猛,強悍無倫。沐元青心知這一次再也避不過,勉力揮出長劍,兩柄青鋒「叮」地一聲在空中交擊出一串回音,然而她先前已被那三支連環箭傷及手臂,雖勉力抬起,力氣卻已不足,那長劍只是略略削減了來勢,仍舊挾著凌厲的勁風,轟然刺入了她左胸。

沐元青連眉頭都來不及皺一下,便驀然向後一倒,再沒有了聲息。

「阿——青——」沅青狂呼著躍下馬背,撕心裂肺的聲音在這滂沱雨夜中傳散開來,令聞者為之心神震蕩。

對面之人亦打馬上前,沅青卻驀然拾起沐元青手中的長劍。他雖不會半點武功,此刻卻不知從哪里生出了一股狠勁,劍尖直指向來者,惡狠狠地道︰「你這惡人,我與你拼了」說著,持劍便沖了上來。

對面之人只是輕輕駢指一夾,便凝住了他的攻勢。男子的聲音溫潤中透出一絲緊張,「你讓開,我要救她。」

沅青驀地冷笑起來︰「開什麼玩笑方才是你射傷她的,現在又說要救她,鬼才會相信」

那男子也不理會他,手拈長劍向後一拋,交給了趕來的手下,便繞過沅青,俯身抱起了那個倒在淤泥中、全身浴血的少女,轉身便走。

他邊走邊道︰「抱歉,我們正在追拿一批賊人,方才听你叫她‘阿青’,誤會了你們的身份。現在這位姑娘傷勢非輕,亟需救治,我必須盡快送她回青昴城治傷。至于你……」他回頭瞥了沅青一眼,淡淡道,「你若願意,亦可跟來。」

沅青跟著他走了幾步,驀然開口道︰「我叫她‘阿青’後,你對她發出了這必殺一招……你又帶來這麼多人……莫非,你誤以為我口中的‘阿青’是赭衣衛副統領赫連清?」

男子沉默著,沒有答話,沅青又道︰「赭衣衛直屬皇帝,而有如此權力下令追拿他的你,莫非就是汶夏國的攝政皇叔、杜非夢?」

那男子微微一怔,有些驚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旋即頷首道︰「足下既能看出本王的身份,可見足下亦非尋常之輩。」他頓了頓道︰「不錯,我就是汶夏慎王,亦是汶夏國皇叔——杜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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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蕪殿內,人群黑壓壓一片。太醫、內侍、宮女們往來不絕,四名年長的醫官圍聚在流蘇帳外,隔著一根棉線,為榻上的女子診脈。

一陣又一陣的嘆息聲不斷響起,沅青望著這滿殿的太醫們,面色焦急中帶著一絲怒氣︰「究竟怎麼樣?能不能救活?你們光嘆氣有什麼用?」

就見太醫院的一名老院正憂心忡忡地望著杜非夢,嘆道︰「這位姑娘先前多次遭人重創,如今又被王爺這一劍傷及心脈,如今……恕卑職無能為力。」

杜非夢沉默地听著老院正的話,比起一旁焦慮不安的沅青,他的神色倒似乎平靜很多。他沉默了一刻,沉聲問︰「那麼,依你看,藥王谷的那個人,是否能治好她的傷?」

「王爺說的可是謝谷主?」那老院正微捋著長須,蹙眉道,「傳言藥王谷歷代的谷主醫術都是出神入化,但謝谷主畢竟年未及冠,是否有能力治愈這位姑娘尚是未知……況且……」他遲疑了一刻,頗有些為難地望著帷帳內的女子,「況且,藥王谷遠在昆侖,這位姑娘此刻命已在旦夕之間,已不再事宜舟車勞頓,若是請謝谷主過來……就算他肯賣給您這個面子,也不知這位姑娘還能否撐到那個時候……」

杜非夢瞬間又陷入沉默。沅青在旁看著,越發焦慮起來︰「既是還有希望,那還等什麼啊?快去找那個什麼謝谷主來救她啊她可是傷在你手上的,若是她有何差池,我,我……我定會找你報這個大仇的」

他恨恨地瞪著杜非夢,仿佛真能以眼神置他于死地一般。

杜非夢卻沒有理會他,只是淡淡吩咐了一聲身後的女官︰「拿我的九轉還魂丹來。」

「王爺,您……」那名女官臉色登時一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可是靈虛道人留給您的百年難遇的人間至寶,說是來日可為您化解命中災劫、救您一命的,您怎可如此輕易……」

杜非夢臉色驀然沉了下來,聲音清冷︰「我讓你去拿你便去拿,何來那麼多廢話。」

那女官又躑躅了片刻,終于還是嘆息一聲,轉身退去。

稍頃,一個烏檀木描金鏤花的小方盒子被那女官端了進來。她以一把金鑰匙打開鎖孔,只見里面盛著一枚彈丸大小的、光華流轉的金丹。

杜非夢不再多說什麼,接過丹藥,步至紗帳之外,俯身揭開紗帳,捏開沐元青的嘴,便將這枚千金難求的至寶喂她服了下去。

他旋即放下流蘇帳,轉身而去。

沅青忙跟在他身後,叫道︰「喂,你去哪里?」

杜非夢頭也未回地丟下一句︰「傳信給藥王谷謝谷主,請他過來一趟。」言畢,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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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條長廊,再經過一扇弧形的石門,便是沐元青的居處了。

那個女子正在昏迷之中,高燒多日不退,他卻越來越沒有邁出那道石門、去看望她的勇氣了。

曾經在馬車中、在船上,他衣不解帶地照顧這個少女,是因為他相信她終會醒來,會同他說話、會生他的氣、會打他罵他。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的信心了。

他終日魂不守舍地住在離蘅蕪殿不遠的怡和居,門前是一片蓮池,正值孟夏時節,荷花連綿十里,香遠益清,璧月澄照下,水波幽渺,整個蓮池有種宛然不在人間的仙氣。面對著這如斯麗景,沅青的心中卻不由掠過一絲微微的自嘲︰

——沒有想到,以自己的身份,竟然也會客居汶夏皇宮,欣賞這汶夏國的荷塘月色。

他在怡和居中翹首等待了整整六日,才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藥王谷谷主。

藥王谷谷主姓謝,天下卻罕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他青衣翩翩,在蘅蕪殿前一立,日色便仿佛瞬間一黯。他的眉目已無法用溫潤來形容,仿佛是冰原化凍時的第一縷流光,清冷而祥和。他的氣質也無法用飄逸來形容,就像長白山上自在游弋的風,超月兌于紅塵之外,宛然不在人間。

如果說,沅青的美是清雅雍貴、如蘭芝玉樹,那麼這位謝谷主便是雪山巔上那一抹流雲,意態疏雅、淡定清逸。

謝谷主在沐元青床前診了會兒脈後,抬頭對杜非夢打了個手勢,杜非夢當即會意,命所有醫官、內侍、宮女全部退下,不得入內打擾。

由頭至尾,沅青都沒听見那位謝谷主對這位汶夏國位高權重的杜皇叔說過一句話——連一句客套的問候都沒有。

沅青禁不住抱怨道︰「且不論他是否當真有妙手回春的醫術,光看他那副對人愛理不理的狂傲樣子,見到你們皇叔連半句招呼都不打,我看啊,他八成是個啞巴」

杜非夢回頭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走開。

一名宮女回過頭來,也狠狠剜了沅青一眼。沅青正大惑不解之時,就听那名宮女脆生生地罵道︰「人家有隱疾又怎麼了?輪得到你在這兒譏諷挖苦麼?再在這里胡說八道,小心惹惱了謝谷主,不救你的沐姑娘,看你怎麼辦」說罷,便揚長而去。

「他……他真是個啞巴?」那名宮女離開後過了半晌,沅青才回過神來,回味著她方才的話,終于悟出了這個答案。他怔怔地回過頭,看著身後大門緊閉的蘅蕪殿,心中又掠過一絲憂慮︰一個啞巴谷主,連自己的啞癥都治不好,能治好她的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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